碧珠猜測是翠榴遇見之前的主人家了，但看這位“二小姐”，衣裙上全是補丁，枯黃頭發(fā)只拿布條系著，憑身量，似與自己、翠榴年歲相當(dāng)，但容貌憔悴，皮膚上盡是傷痕皺紋，又仿佛比她們老了十歲不止。

    碧珠疑惑想：“這等人家使不起仆役吧？莫不是家道中落，把翠榴發(fā)賣出去，翠榴才進入梁府遇見了我們？”

    那邊翠榴與二小姐雙目對望，竟是誰也說不出話，碧珠一手挽著一個，拉到旁邊小茶坊：“在路中間傻站著做什么，我請客，大家乘涼喝茶，慢慢敘舊?！?/br>
    二小姐摸著茶盞，好半天方道：“你近年來過的可好？”

    翠榴點點頭，低聲道：“我很好，小姐是一等一的好人，聰慧寬厚，十分重用我，我再沒有其他奢求了。”

    翠榴穿的月白衣裳雖然素凈，毫無紋繡，細(xì)看盡是整塊上好綢緞縫制，腕間叮當(dāng)作響的金銀扭絲鐲子甚有分量，只怕一般小戶的姑娘也戴不起這一身，二小姐心知翠榴過的比她說的還要好，又聽翠榴聲聲句句感謝小姐厚待，想來并非被男主人收用，確實是遇見好人家了，展顏笑道：“當(dāng)年的事是jiejie對不住你，如今看你活得舒坦，我也放下塊心病了?！?/br>
    翠榴猶豫一下，試探問道：“大小姐呢，姑爺他……”

    其實也不必問，姑爺肯定會繼續(xù)打媳婦的，尤其是有了隨丫鬟離家逃跑這一出，只怕是打得更狠了，翠榴問了半句便后悔了。

    二小姐咬著牙根，半晌冷笑道：“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么家丑不可外揚了，jiejie，她死了！”

    碧珠跟著翠榴“啊”了一聲，追問道：“怎么就死了？為什么說對不住翠榴？”

    “翠榴？是你家小姐取的名字嗎，真好，”二小姐笑容柔和起來：“為娣招弟，這種哪里算人名。”

    似乎想起旁邊還有個碧珠，二小姐岔開話題，不欲再談，碧珠打量她是怕抖出舊事讓翠榴在新主人處不好過，但依著翠榴的脾性，怎可能做出傷天害理的事，遂道：“姑娘你放心吧，就算翠榴過去有一萬件‘不規(guī)矩’，加起來也萬萬不及我家‘不規(guī)矩’處的一個尖兒?！?/br>
    翠榴郁郁道：“并無大事，不過是我看大小姐在夫家的日子太苦，想帶著她逃往別處生活，沒能成功。”

    “是jiejie死心眼，明明已經(jīng)跑出城了，又回來哭著求那王八原諒，倒把你給連累了?！倍〗銍@口氣：“那日我差點以為你要被打死了，幸好人牙子來的及時?！?/br>
    “后來jiejie挨打受不住，又逃回家?guī)状?，爹爹竟將她送過去，說嫁出去的姑娘是潑出去的水，上次心軟，徇情收留一次差點鬧出大亂，以后再不會讓她跨進娘家家門。王八蛋發(fā)覺jiejie是無人撐腰的，愈發(fā)狠毒，終于在前年除夕時，jiejie給他捏著脖子，一頭撞死在石墻上。爹娘說這是jiejie的命，居然不報官追究，王八賠了五兩銀子就完事了。我這才知道姑娘命賤，真真兒氣個半死，可又有什么用呢？直到現(xiàn)在，我連她葬在何處也不知曉?！?/br>
    二小姐嘆口氣，摸摸指尖的老繭，苦苦道：“我小時候也是傻，差點以為，真的是jiejie命苦，甚至有點埋怨你多事，等出嫁了才知道，原來命好的才是稀奇——我也嫁了個畜生?。∷綍r人模狗樣，喝醉了就打人砸家，我成婚第二日就差點被他打折了腿?！?/br>
    “去年年底，他醉酒后惹事，一點家底全賠進官司里，功名也給擼了去，從此越發(fā)不像話，天天喝得爛醉如泥，身上那點力氣全用來打我了，我只好拿著外出做活補貼家用的名義躲著他，閑暇時到學(xué)堂聽兩堂課，認(rèn)一些字兒，學(xué)一點算術(shù)?！?/br>
    “我偷偷問過娘，如果我和那男人和離，不等我問完，娘就說，倘若我和離或者被休了，她就不認(rèn)我這個女兒，我聽完馬上死心了，知道兩個家，我都回不去了，好在這段時日在外面，也能賺得幾文錢，覺出點盼頭來了，等攢上一點錢，學(xué)會了寫字算數(shù)，我便開個茶攤一個人活，比像jiejie那樣守著男人，等著哪天被活活打死，豈不是強了千百倍？”

    碧珠已是聽呆了，翠榴含淚道：“二小姐想通了便好，還來得及呢！我家小姐就是女戶，一個姑娘撐著家業(yè)，我見過的男子中絕無一人能強過她?！?/br>
    二小姐憶起京城傳聞，聯(lián)想到碧珠翠榴通身的富貴氣派，驚訝道：“難道是沐家小姐？你是給沐家買去了？”

    碧珠情緒雖悲傷低落，提起沐扶蒼時，仍不免得意地點了點頭：“正是我萬寶沐家！你若是遇見沒法子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家小姐呀?！?/br>
    二小姐眼神里閃過一抹倔強，臉上倒是去了苦意：“多謝姑娘好意，我尚是有夫之人，一身的麻煩，不好叨饒貴府。而且我自認(rèn)還有點出息，或許能靠著自己掙扎一下。唉，翠榴敢?guī)е襧iejie出逃，我便該想到她是個有造化的人，今日遇見你們，我才信了一個女孩同樣能成為富商，乃至做到巾幗英雄，平白也生出許多勇氣來。”

    二小姐需要趕在天黑前回家給男人做飯，現(xiàn)已耽誤許多時候了，三人暫且別過。二小姐臨走時摸出兩文錢，放在桌上算作自己的茶錢。

    翠榴想這兩文大約是二小姐身上全部的錢了，連忙抓起塞回到她手里。碧珠把杏花坊的點心拆出一包送她，笑道：“早說了我請客喝茶，你若是留下錢又空手走，豈不是瞧不上我面子？”

    二小姐遲疑一下，接過點心，強忍著淚意笑道：“好，等我的茶攤開張了，還請姑娘和翠榴捧場，到時讓我來請客?！?/br>
    碧珠和翠榴失卻了買酒的興趣，叫來馬車直接回到沐家院子。

    沐扶蒼剛看過賬本與各地送來的書信，正拿著經(jīng)書學(xué)習(xí)，不防翠榴進到屋，哽咽著叫了聲小姐，便抱著她哭起來。

    這等大哭大笑的事，向來是碧珠紅池她們做出的，翠榴一哭，倒是把沐扶蒼嚇了一跳，擁著翠榴向隨后進屋的碧珠問道：“可是在外面被人欺負(fù)了？”

    碧珠拍拍翠榴后背，用氣音說：“我們沒事，是遇見其他姑娘給人欺負(fù)了。”

    翠榴流了許久的淚，心里仿佛有江河在翻涌，很多話想和沐扶蒼講，抬頭卻只叫了一聲“小姐”。

    第一眼看見沐扶蒼時，翠榴以為那只是一個漂亮的，可憐的jiejie，同她之前遇見的所有“卑微”而不自知的小姐們一樣，會一步步被動地向著既定的深淵。但是翠榴很快知道自己錯了，沐扶蒼不是三從四德養(yǎng)大的女孩，她帶著殺氣與朝氣，氣勢洶洶地與這個充滿不公平的世間搏殺，當(dāng)發(fā)現(xiàn)沐扶蒼拒絕梁康、忤逆梁劉氏，翠榴幾乎驚訝到感動，她看見了一種嶄新的生命在萌發(fā)成長。而等到沐扶蒼收攏勢力，離開梁府的庇護與蹂躪時，她已認(rèn)定了沐扶蒼，決意拋棄一切跟隨她。

    無須多言了，翠榴知道，沐扶蒼不一樣，李大姐與李二小姐的經(jīng)歷，絕不會在沐家發(fā)生。

    夜間，碧珠和沐扶蒼擠在一張床上，把和二小姐的對話內(nèi)容一五一十講給沐扶蒼聽。

    “那個大小姐為什么要回去呢？她難道不知道回去了只有沒完沒了的凌虐？”

    “或許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離開丈夫后是無法生活的，律法和民間的風(fēng)氣亦沒有給她留下生路。留著是等死，逃出去后不過是陷入另一處絕境?！?/br>
    前世的沐扶蒼個性亦強，并非毫無手段之人，但是被休后生活依然陷入困頓，何況是籠中培養(yǎng)長大的李大小姐？

    娘家很難接受被休回來的女子，哪怕只一天兩頓飯的施舍就能養(yǎng)活這條人命，也嫌她浪費了錢。就算哥哥起了憐惜，難免有嫂子跳出來指手畫腳往外攆人。

    婆家更不會好心把家產(chǎn)分出去，能把嫁妝全須全尾地吐出來，已是極講道理的人家了。

    “有手有腳不會自己種田打工做活嗎？”

    還真不行，下鄉(xiāng)女子是沒資格分田的，縱使機緣巧合得了幾畝，鄉(xiāng)民看女人好欺負(fù)，扛著砍刀群涌而至，莫說守地，命都不一定保的住。

    城里官多規(guī)矩多，王法管的住，而且商鋪酒樓針線行，林林總總，都需要人手，但除開末云城和京城這種特例，城市對女人的講究也多了起來——鄉(xiāng)下兄弟能共妻呢，婆娘間扯頭發(fā)對罵也是常事——三從四德啊，貞潔為重啊，蓮步姍姍笑不露齒啊，各地風(fēng)俗審美可能不同，要求不同，但對女人的約束是一致，即使這女人抗住了異樣目光，頂著壓力放下身段，學(xué)婆子奴婢去有錢人家做活，那有錢人家就一定會收嗎？他們也得去征求女人娘家夫家的同意??！

    什么？你是被休的，而且沒有二嫁出去？那必然是品行有問題，絕不能用！

    這一世的沐扶蒼給自己爭來一個女戶，加上父母留下的家產(chǎn)，本身心機手段膽識俱全，才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帶著一群丫鬟生活。尤其是這個女戶身份，保證了沐扶蒼是一個律法承認(rèn)的人，而不是哪個家庭的“物件”，鬧出官司或是遭人欺壓后，她自己有資格能上堂講理。那個姑爺敢打死老婆，可他敢瞪一眼沐扶蒼嗎？

    “唉，說起來，孤零零的女人，連飯錢都難以掙到，豈不是壓根沒有活路？”

    “是的，世間的種種規(guī)矩，已把女人鎖死在男人身邊了，女帝留下的新制，定出了女戶制度，方為我們破出一線生機?！?/br>
    女帝種下了希望，馮柔會教書育人，啟蒙女子心智，那她呢？沐扶蒼捫心自問：“萬寶廣聚錢財，錢也是一種力量，我能憑此為世間女子的生存爭取到什么呢？我該如何扭轉(zhuǎn)種種偏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