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十六年相比，今年他變了很多，變得優(yōu)柔寡斷，變得頻生惻隱，變得更可悲，變得更可怕，變得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日光將盡，他腳步匆匆趕到樹林，無頭蒼蠅似地在空無一人的小山坡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胡穎雪說她在樹林，那么她會在樹林的哪里？

    肖池甯沒什么力氣，沿著林子邊緣找了一會兒就不得不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休息。

    喘息間他回想起自己和胡穎雪熟絡(luò)起來的場景。

    在那時的黑暗中，他被她癲狂警覺的雙眼嚇了一跳，同時又被她的表里不一、殘忍嗜血勾起了興趣。誰能想到極有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友誼竟是這樣的開頭？

    肖池甯驀然一愣，急忙起身爬上坡。

    深秋的坡面落滿了枯葉，比他們坐在這兒對著貓的尸體一起抽煙的時候更厚。腳掃不干凈，他便蹲下來和胡穎雪一樣發(fā)了狂，紅著雙眼徒手去刨。

    近日天氣晴朗，扒拉開落葉層，能看到底下的泥土仍保留著被人為松動過的痕跡。肖池甯停下動作，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從土里露出大半的黑色塑料袋。

    他怎么都沒料到，那天胡穎雪回這里來，居然是為了埋自己的日記。

    一共八本，有很多年前流行過的糖果屋，有已經(jīng)打開的帶密碼鎖的硬殼本，有封面封底滿是碎花的軟抄本。后來估計是長大了一點，本子變小、變厚了，顏色也只剩黑白灰。

    他隨機打開看起來最久遠最幼稚的粉色糖果屋日記本，扉頁上赫然是用鉛筆寫的，已經(jīng)模糊的“胡穎雪”三個字。

    “2008年8月12日天氣：晴心情：陰

    馬上du小學(xué)，mama讓我lian字，lian了好久。沒有下lou和meimei玩，不開心。”

    “2008年10月17日天氣：雨心情：好

    今天考了2個100分，爸爸mama開心，夸我g明，我也開心。他們開心，我就開心?！?/br>
    胡穎雪歪歪扭扭地寫完這一排大大的字，又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肖池甯翻了翻，這本大致記錄的是她小學(xué)二年級以前的事。有第一次期末考的緊張，有過年時親戚問起學(xué)校和成績時她父母的驕傲，有第一次上奧數(shù)補習(xí)班的自我懷疑，有在春游時偷偷吃了平常不能吃的冰棍的竊喜。

    肖池甯從來不寫日記，小學(xué)時代不足掛齒的小事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凈，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了寫自己名字的，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了寫肖照山和池凊的名字。

    他盤腿坐在地上，比對著胡穎雪的日記還原自己的童年，竟時隔已久地真心笑了出來。

    然而在隨后打開的兩個密碼鎖日記本中，一天不落的日記逐漸變成了周記，字里行間的氣氛也漸漸低沉下來。

    “2010年12月12日星期日天氣：陰心情：陰

    很久沒記錄心情了，寫一句吧。上了一天的課，好累，好困，完?！?/br>
    “2011年2月2日星期三天氣：雪心情：哭

    今天除夕，大家都高興，可我不。爸爸找到了我g起來的期末成績單，知道我數(shù)學(xué)只考了94，很生氣，給了我一耳光，問我到底在學(xué)校學(xué)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學(xué)了什么，為什么會挨打？”

    “2011年6月30日星期四天氣：不知道心情：陰

    今天其實已經(jīng)是7月2日了，前兩天去上奧數(shù)課中暑了，今天才從醫(yī)院回家。mama讓我快做暑假作業(yè)，好煩。”

    “2011年12月7日星期三天氣：雪心情：哭

    說謊被發(fā)現(xiàn)，挨打了，牙齒流了好多血。”

    “2011年12月10日星期六天氣：__心情：__

    指甲翻起來了，好痛好痛好痛?！?/br>
    “2011年12月25日星期日天氣：__心情：__

    太痛了?！?/br>
    “__年__月__日星期__天氣：__心情：__

    好想離開家，好想死！我不要爸爸mama，我不要上學(xué)，我要去死！為什么沒有人來救我？！為什么！鄰居聽不到我的哭聲嗎？”

    肖池甯讀著越來越混亂的語句，再也笑不出來。

    他快速瀏覽完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每一本胡穎雪都寫到自己挨打的經(jīng)歷，有時是因為沒考好，有時是因為周末不想補課想和同學(xué)出去玩兒而撒了謊，有時是因為練毛筆字偷了懶。

    挨打的原因五花八門，胡穎雪卻描述得越來越雷同——先寫身上哪里受了傷，然后就是滿篇被淚水浸染得觸目驚心的“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