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巖先生看看穆鈞，又看看盛景意，改為考校起穆鈞看《陸宣公翰苑集》的所得來。

    穆鈞應(yīng)答如流，最后還反過來請教了西巖先生許多問題，一看就知道下了苦功夫。

    西巖先生神色稍霽。

    不過有穆鈞打掩護(hù)，西巖先生也沒忘記盛景意今天的失常。他肅顏對盛景意說道：“你是個女孩兒，我本不該對你要求太嚴(yán)格，可我觀你心性與天分遠(yuǎn)勝于世間許多男兒，甚至比你師兄都更勝一籌。我對你要求高，是希望你能走到尋常女子——甚至尋常男子都走不到的高處去。這條路很難，你什么時候想放棄只管和我說，我不會勉強(qiáng)你?！?/br>
    這不是一個能出武則天那種人的時代，甚至連女人露臉的機(jī)會都少，連讀書人自己都調(diào)侃說“女人能出現(xiàn)在男人的詩文里，要么是亡妻，要么是伎人”。

    所以女子再有才學(xué)，很多時候也無用武之處，甚至還平添痛苦。

    盛景意聽出西巖先生話里的期望，心臟驀然一縮。

    在此之前，她是把自己當(dāng)穆鈞的陪讀來看待的，她始終覺得自己努力學(xué)這些治國之術(shù)也不會有什么大用處。

    她之所以努力去學(xué)，完全是因為從前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不管什么方面的知識和技能，只要有機(jī)會去學(xué)，她就絕不放過。

    至于學(xué)了有沒有用處，她從來不會去深想，只覺得萬一有用呢？

    她還小，小到只能看到來到自己眼前的東西，無法主動去思考自己未來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盛景意羞慚地低下頭認(rèn)錯：“老師，是我不夠用心?！?/br>
    西巖先生知道她悟性好，永遠(yuǎn)都是一點就通，便沒再責(zé)難她，擺擺手讓他們回去繼續(xù)讀書。

    盛景意與穆鈞一同離開。

    等走出一段路，盛景意才與穆鈞道謝，這兩天她就是把心思都放在別處了，昨天和穆鈞討論《陸宣公翰苑集》壓根沒占用多少時間。

    穆鈞直接把自己的疑惑問了出口：“這兩天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昨天她紅了眼，今天看起來又挺高興，穆鈞著實有些好奇，想知道盛景意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好事。”盛景意言簡意賅地答完，見穆鈞雙目灼灼地望過來，想到他剛才給自己解了圍，又是要一起“共謀大事”的人，便簡單把柳三娘與李弘之事與穆鈞說了。

    具體細(xì)節(jié)自是不會多提，只說希望他們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穆鈞不懂這些情情愛愛的事，聽完只能正兒八經(jīng)地點頭應(yīng)和：“會的?！彼麄兘?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分離，再多的考驗都熬過去了，只要能再相見，何愁不能白頭偕老。

    換成他的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李弘那樣堅守那么多年……

    要知道男人在這些事情上總是比較隨便的，這樣可以那樣也可以，大丈夫何愁無妻，娶誰不是娶啊，鮮少有李弘這種非卿不娶的男人。

    穆鈞覺得只回應(yīng)兩個字太過敷衍，又把自己的真實想法給盛景意講了講，好烘托出李弘的難得。

    盛景意聽完穆鈞的一番見解，覺得很有道理。

    她以前沒機(jī)會早戀，卻在圈里圈外見過一些情侶分分合合，這些愛恨情仇之中很多時候都是男的口口聲聲說“我愛你”“我想娶你”，后來發(fā)現(xiàn)追不成或者沒感覺了，馬上又把這番話原封不動地說給別的女人聽。

    只可憐墮入愛河的女孩子，她們是真的相信了這些話，殊不知只要條件差不多，男人都可以毫無障礙地把這類甜言蜜語說出口。

    說說而已，又不費錢！

    盛景意想著想著忍不住瞧了穆鈞一眼。

    這人小小年紀(jì)的，倒是很懂男人的劣根性。不過他長成這樣，還有可能當(dāng)皇帝，將來要是來個后宮佳麗三千人，個個都饞他身子，個個都指著他的寵愛往上爬，指不定誰吃虧呢！

    作者有話要說：

    穆弟弟：好像作了什么不得了的死

    小意兒：沒有沒有，你說得很有道理【就是，砰——你死了

    第96章

    盛景意經(jīng)西巖先生一敲打，心態(tài)有了點改變，連約定之日到來那天都沒有走神，老老實實地在她和穆鈞的“自習(xí)室”里頭認(rèn)真看書。

    到傍晚，她才從謝謹(jǐn)行知曉他們見面的過程，說是兩個人見了面就安安靜靜地看著對方，過了好久才終于說得出話來，對著江面你一言我一語地訴衷腸。

    只是成親之事，兩個人都沒提，他們眼下雖都是孤家寡人，手上卻都有不少事要做。

    李弘想要把日子過好，得先把家中產(chǎn)業(yè)打理好，再解決完那堆不省心的族人，他從前黯然神傷，什么事都不管，這會兒要自己立起來，少不得要學(xué)許多新東西。

    柳三娘那邊是還牽掛著《桃花扇》的事，她們選出來的姑娘底子都不差，大多都已經(jīng)學(xué)過水磨腔，唱起來不算難，只是要磨合還需要不少時日，很多事都離不了柳三娘。

    分別之前，李弘帶著柳三娘去看了他親手布置的宅院，說那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他為她挑選的，只是當(dāng)年沒來得及帶她來看。這么一番話自然又惹得柳三娘淚落如雨，兩人很是依依惜別一番，才舍得與對方分開。

    盛景意聽完這一切，感覺比預(yù)想中要好。

    要是柳三娘不顧一切馬上要嫁給李弘，她怕圓滿來得太容易，李弘反而不好好珍惜。

    雖說十多年他都熬過來了，但這世上又不是沒有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若不是柳三娘也一直不能忘懷，她是決計不會幫忙拉這根紅線的。

    現(xiàn)在李弘要好好地立起來，三娘也沒有放棄自己要做的事，著實再好不過了。

    人在認(rèn)認(rèn)真真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時，整個人都會閃閃發(fā)亮，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目光！

    就算要成親嫁人，也該不失本心！

    接下來盛景意讀完西巖先生給她列的書單，才抽空回了千金樓一趟，看看盛娘她們把《桃花扇》排演得怎么樣了，順便看看她家三娘的狀態(tài)。

    許是因為兩個人說開了，柳三娘演繹起“李香君”來更加從容，給幾個“李香君”候選人示范起來連盛景意看了都很驚艷。

    盛景意放心了。

    至于兩個成年人接下來要怎么信來信往、相約見面，那就不是她該cao心的事了，她還小，她要好好學(xué)習(xí)！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下旬，金陵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他們的韓府君要娶妻了。

    事實上韓府君今年馬上要二十三歲，在這個時期再不娶妻就是貨真價實的大齡剩男了。

    眾人討論起這件事來，都說韓府君情深似海，為了一紙婚約等了未婚妻這么多年。

    當(dāng)然，更多的是年輕的姑娘們心碎不已，有婚約在身和已婚終歸還是有點不同的，只是婚約的話很多人還會幻想“萬一他退婚了呢”，真成了親，但凡有點臉面的人都不會再妄想。

    這不，韓端請婚假回去成親那幾天，滿城的閨閣少女暗自心碎，外頭的繡帕都比平時多賣出不少，全是被淚水給淹沒了的。

    盛景意一點都不傷心，韓端要成親了，代表著什么？代表著他們有機(jī)會讓他們的幾樣招牌菜在金陵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家面前露把臉了！

    這菜連韓府君的婚宴都用上了，說明不僅好吃，還很上得了臺面，再配上陸觀等人的詩，他們金陵第一鴨店的品牌還愁打不出去嗎？

    為了讓他們的金陵第一鴨店更有逼格，盛景意還給它取了個風(fēng)雅的名字，叫“金玉樓”，城中是一號店，剩下的便是二三四五號，一口氣把五家分號全搞起來！

    反正他們這群小紈绔最不缺的就是錢。

    小紈绔們聽了這個名字，紛紛表示贊同，表示聽起來就能賺大錢！

    只有寇承平極力反駁，說這取的是“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多么浪漫，多么纏綿，什么錢不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表達(dá)“這里的鴨子全天下最好吃的意思”！

    盛景意笑而不語。

    錢怎么不重要？等你想做點什么事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殘酷的事實：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寸步也難行！

    對于去和韓端打聲招呼這件事，謝謹(jǐn)行一點意見都沒有，反正借的又不是他的名頭，找韓端說一聲怎么了？他們相識多年，難道連給他婚宴贈個菜都不行嗎？那可真是太傷人心了！

    謝謹(jǐn)行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早早便去與韓端說了贈菜之事，順便提了一嘴這些菜接下來是要用來給金玉樓做招牌菜的。

    韓端對此也不排斥，現(xiàn)在他們算是盟友，盛景意和徐昭明這群小紈绔琢磨著去針對邱家也是他暗示的，這點小請求他自然不會拒絕。

    他還主動提議：“不如到時我把宴席開在暢清園，正好省了我另找地方的功夫?！?/br>
    謝謹(jǐn)行欣然應(yīng)下。

    韓端又問起穆鈞目前的情況，他知道穆鈞與盛景意都拜了西巖先生為師，只是不了解穆鈞學(xué)到什么程度了。

    謝謹(jǐn)行笑道：“西巖先生把他們當(dāng)相才在教?！睘榫蜑橄嘧匀皇怯袇^(qū)別的，不過這兩種身份要面對的問題差不多，西巖先生這么教也不會偏出太遠(yuǎn)。

    注意到謝謹(jǐn)行說的是“他們”，韓端深深地看了謝謹(jǐn)行一眼。他把盛景意拉下水，謝謹(jǐn)行也不拒絕，反而還主動安排兩人一起拜入西巖先生名下。

    韓端說道：“你還想把meimei培養(yǎng)成女相不成？”

    謝謹(jǐn)行仍是滿面笑意：“只要她想，有何不可。他日你身居高位，少不得還得你幫忙拉她一把，你看看她那賺錢的能耐，要是你把她放在計相的位置上，豈不是如虎添翼？”

    韓端聽了，也笑了起來。

    盛景意這大半年來還真賺了不少錢，有時候他都懷疑這小姑娘搞出那么多大動靜來，說不準(zhǔn)就是為了賣東西！

    更難得的是，這小姑娘還很有分寸，像那口罩與鉛筆，她便沒有賺太多錢，口罩只叫醫(yī)者推廣開去，鉛筆也用接近成本價的價格售出。

    春夏之交最多傷風(fēng)感冒與咳疾肺疾這類疾病，別的府衙沒統(tǒng)計，至少今年城中各大藥鋪醫(yī)館里那些郎中中招的比例就大大減少，顯見口罩還是有一定預(yù)防作用的。

    鉛筆更不必說，盛景意先在國子監(jiān)文會上讓它亮了個相，又在暢清園的學(xué)堂里頭推廣開?，F(xiàn)在不管男的女的，只要是讀書人，兜里便會揣支鉛筆，方便做筆記和記靈感用！

    張祭酒從趙博士那得知暢清園那邊的教學(xué)進(jìn)展，還洋洋灑灑地寫了篇倡議書，讓府衙重視一下鉛筆的推廣。

    鉛筆雖小，卻關(guān)系到文教大計！

    這兩樣?xùn)|西沒讓盛景意賺多少錢，卻讓他們這些知情人都高看她一眼。

    為人處事，最難的其實就是“分寸”二字！

    要是她事事都鉆進(jìn)錢眼里去，只想著怎么給自己撈錢，那她不過是個尋常商賈罷了。

    自古都說“士農(nóng)工商”，商排在最末，讀書人經(jīng)常瞧不起他們不事生產(chǎn)卻撈大把大把的錢。就算他們再富有，在讀書人看來他們也不過是滿身銅臭味的家伙！

    可盛景意這一樣樣安排著實漂亮，展現(xiàn)出來的眼界與能力都叫人欣賞。

    韓端說道：“若有機(jī)會，我自然愿意和這樣的聰明人共事?！?/br>
    比起一些只知道拖后腿的家伙，這樣的人才確實難得，可惜她是個女孩兒，要不然他絕對會提前把她籠絡(luò)過來。

    謝謹(jǐn)行沒再多說，與韓端對坐飲完一盞茶便起身告辭。

    兩個人的態(tài)度都很從容，絲毫不像剛商量著怎么瓜分朝中職務(wù)。他們都是自信之人，既然決定好要走什么樣的路，便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謝謹(jǐn)行把好消息帶回去給盛景意，一群小紈绔馬上行動起來。

    在此之前，金陵城周圍的鴨子不算少，但不少都被其他酒樓預(yù)訂走了，專供其他酒樓做菜用。

    金陵可是有百萬人口的，小紈绔們估摸著現(xiàn)有的鴨子可能不夠吃，麻溜地命人開船去周圍的鎮(zhèn)縣里頭買鴨子。

    第一批先直接買走，后面的先預(yù)訂，往后再去取貨，務(wù)必做到接下來能讓金陵城的人們天天都能吃上肥鴨！

    在韓端回臨京成了親、陪新婦回過門，乘著船攜新婦重回金陵時，與一艘運(yùn)鴨船不期而遇。

    王氏便是韓端的新婚妻子，她與韓端新婚燕爾，感情頗佳，雖沒有尋常愛侶那種你儂我儂的恩愛勁，卻能彼此理解，談起話來也是你說上句我接下去，夫妻間很是和諧。

    兩人在船艙中坐久了，免不了要出甲板上透透氣。

    王氏立在韓端身邊，迎著獵獵江風(fēng)賞看江上的落日。

    她相貌不算出眾，站在韓端身邊卻不會自慚形穢，反而有種難言的寧定溫柔。

    她很快注意到從客船旁駛過的運(yùn)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