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她的胎兒
問題就出在,他不再是個局外人了。 那個陰雨天里,鉛灰色的馬路上撐著紅傘的白裙少女,早就伸出雙臂,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入從前他不屑一顧的滾滾紅塵。 以前他覺得身周的一切都顯得游離而虛假,因此他才能信手蘸了墨,把這世界當成一卷冷冰冰的畫卷,隨意描畫。 但不知何時起,從來不重口腹之欲,只要飯菜不是太難以下咽便對他來說沒什么區(qū)別的人,開始第一次下廚房,會細心觀察那個人愛吃的食材和口味,會小心計算放鹽和各種調料的量,會在霧氣蒸騰的廚房里用那雙只握過筆的手撈起湯勺嘗一口味道,然后露出連自己都沒有發(fā)覺的由心微笑來。 他從沒有刻意去做什么,一切好像都發(fā)自本能。 他在無數(shù)個與她情深意濃的瞬間,那顆本以為異于常人的天生干涸的心臟,卻感受到前所未有充沛的喜悅與活力。那種整個人像被點亮了生命的溫度的感受,讓他多少次迫不及待地在少女安靜睡去后,落筆題寫下由愛情女神催生的溫熱詞句。 他會在她陷入睡夢中時仔細又仔細地吻她,怎么也吻不夠似的。 他總覺得如果不是怕她嫌煩,他可以就這樣吻她一整天,或者就這樣靜靜注視著她,居然也像吻她一樣令人滿足和熱淚盈眶。 他本以為他盡管有些過分喜歡她,也只是像欣賞一朵花,一片云一樣。只是她畢竟太美了,他才會沉迷了些。 他想,他只是忽然想愛一個人了,與以前并沒有太大區(qū)別。然而他沒料到,他從沒碰過的愛情,會是這樣一種讓人失控的力量。 那天。 他手中黑傘在風雨里搖搖欲墜,噼啪作響的雨點填補了他失序的心跳。車里人似乎是想下車又臨時折返,車門開了一條縫,流泄出曖昧黏連的呻吟。 作為一個與靈感為伍的作家,張繚除了會隨身攜帶筆記本,記錄日月沉浮給予他的片刻靈思之外,有時還貼身放著微型相機,將一些暫時無法以合適的文字描摹的畫面留存下來。 而就在那一刻,他麻木的手指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門。 他愛上她是在一個陰雨天,恨上她也是在一個陰雨天。 他忽然覺得好浪漫。 他哼起歌來,撐著傘轉身回返。踏上臺階的時候踉蹌了一下,他只是想,也許該換種更防滑的地磚。 他打開房門,暖黃的燈光伴著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在他身后,山崩海嘯,喬岳傾頹。 咔嚓咔嚓,小小聲的。 他從來都是安靜的,連崩裂也是。 當一個詩人失去純然欣賞的眼光,自己的花被其他游人多看一眼都無法容忍時,他將不再是詩人,而成為一個瘋子。 天才與瘋魔,本就只有一線之隔。 他為了她專門寫的故事,不同于以往清淡涼薄的文風,這個連標點符號都浸足了陽光的故事,只寫到一半,便無法繼續(xù)落筆。 他以為他可以等她一輩子,但現(xiàn)在,連文字都棄他而去了。 文字是他的肺啊。 一個無法呼吸的人,是等不了她的。 然而當他以為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時,卻總有一杯溫熱的水,被遞過來貼上他的手邊,哺給他一點賴以維生的氧氣。 他終于退化成她的胎兒,一個無法自主呼吸,甚至連開口索取都無法的胎兒。 其實他到底不是真正的胎兒,他會說話,但他張張口,最后還是閉上了嘴巴。 黑暗中,他饑腸轆轆,卻依然安靜而乖巧地蜷縮著,寄希望于這根慈悲的臍帶,能施舍一些總算只屬于他的養(yǎng)分來。 —— 房門嘭地被從外面撞開,一個高個子的刺猬頭少年小牛犢一般地沖進屋里,胡亂將手里臟兮兮的運動包一甩,球鞋一蹬,便往沙發(fā)上一蹦,一彈叁尺高。 還沒等屁股坐熱乎呢,少年的鼻頭忽然動了動,雙眼一亮,跳起來鞋也不穿,就一頭往廚房扎去。 “哎?媽,怎么是你在做飯?這不逢年不過節(jié)的,怎么不讓劉阿姨做?”他又探頭一看,立馬不逼逼了,“哇!包的餃子!” 正在灶臺前忙活的中年女人聞言,回頭瞪了他一眼:“就知道餃子!個小沒良心的,你再想想什么日子?” 少年撓撓腦殼,擰著眉琢磨半天,終于眼睛一亮:“我就說嘛,原來是我哥生日呀?哎這也不對啊,往常過生日也沒見你親自下廚的?!?/br> 那女人一聽這話,立刻樂呵呵地笑開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湊過來,才像分享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樣,悄咪咪道:“這次不一樣,這次你哥說要帶人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