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夢
觥籌交錯間,宮宴已經(jīng)快達(dá)到尾聲。 斐一能感覺到江之鄴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自己身上,是一種審視的、不滿的觀察。她似乎變成了細(xì)密蜘蛛網(wǎng)上被越纏越緊的小蟲子,無力地掙扎,等待捕獵者察覺她的顫抖而緩緩靠近。 身上的龍袍也有如千鈞之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下意識地尋找賀云霆的身影,但他和來喜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不可能幫到她什么。 手心出了一層冷汗,斐一不禁自嘲起自己的沒用。端起酒盅時rou眼可見地指尖顫抖不止,加上冰冷的汗水,小巧的酒盞從手中滑落,即將撒到她的胸前。 身側(cè)伸出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手指和酒杯,幫她避免了在百官前丟臉的下場。長著圓潤修剪得體的指甲的手指沒有松開,握著她的手喂她飲下酒液。 “君后……?”斐一轉(zhuǎn)頭,隔著珠簾看向君堯。 有眼力見的官員看到這一幕,立刻稱贊起帝后的伉儷情深。 “陛下應(yīng)該注意自己的儀態(tài)?!本龍蛘f。 斐一放下酒杯,動動手指,想要抽出手。但君堯握得更緊,就這么抓著她的手不放。冰雪般的容顏目不斜視,看著前方。 他的溫度,讓斐一驀地想起圓房那夜的十指相扣。緊張與恐懼的潮水逐漸退去,斐一的注意力全部轉(zhuǎn)移到被君堯包住的手背皮膚,江之鄴的視線也不再如刺骨寒風(fēng)。 心神中,只剩下他手心的熱度。 …… 宮宴結(jié)束后,斐一精疲力盡地坐著軟轎回寢宮。 經(jīng)過宮門時,另一座轎子安靜地橫在路邊,擋住斐一的去路。 “陛下,是衛(wèi)國侯大人。”來喜湊到斐一耳邊說。 “聲音那么小做什么?見不得人啊?”斐一瞪他。 來喜:“……”皇上的聲音明明也很小。 就在斐一打算屈辱地命轎夫繞開時,一只白玉似的手從驕子的簾子縫隙中探出,慵懶地對斐一招了招。 這是把她當(dāng)小狗戲弄?斐一眉頭直跳,壓低嗓音道:“來喜,停驕。” 斐一走下軟轎,站到江之鄴的轎門口,皺眉說:“舅……老師?”里面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在。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饒是好脾氣的斐一也直冒火,正要抬手撩開簾子時。 沉重的門簾被從里面掀開,露出靠在軟椅上的江之鄴。 他陰沉地看向斐一,目光如刮刀在她和身后的賀云霆身上梭巡幾次,“陛下還留著這個武夫?早點(diǎn)放出宮讓他去打仗如何?省得勞煩我這把老骨頭在西北替他收拾爛攤子?!?/br> 一句話,同時明里暗里擠兌了斐一和賀云霆兩人。 她就是背鍋俠,能有什么辦法呢? 斐一看了看面色不善的賀云霆,“將軍,你同來喜回軟轎那等朕吧?!闭f完,鉆進(jìn)了江之鄴的轎子里。 江之鄴對她的‘登堂入室’倒是沒有說什么,收回目光,道:“陛下依舊這么無能沒用,但軟弱倒是更勝以往。” 面對面交談時,江之鄴帶來的壓迫感倒沒有宮宴時強(qiáng)烈。斐一在心里默念五遍“這是親舅舅”,才心平氣和地接道:“老師有何指教?朕累了,要回去歇息了?!?/br> 江之鄴看著和meimei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個孩子,陰郁的眼闔起,清俊的臉霎時少了nongnong的戾氣,“你和你母妃,倒是越來越像了。幸好不像先皇,否則我還真不耐煩與陛下說話?!彼ノ鞅睍r,本打算放棄斐一了。但如今…… 斐一:“???”她出現(xiàn)幻聽了?他剛剛是在編排斐良?嘴也太毒了。 “我不在京城這段日子,陛下可真是被君堯搓圓捏扁,為所欲為啊。”江之鄴用手指點(diǎn)著軟椅的扶手。 雖然江之鄴的措辭略有歧義,但正中斐一的痛腳,她只好厚著臉皮應(yīng)下。 她詭異地生出一種上學(xué)時被老師訓(xùn)話的心虛感。 江之鄴見她連反駁都沒有,也不知是滿意還是譏諷,給了她一個古怪的眼神,“原本我想著,斐家基業(yè)就這么毀在你這個小姑娘手里,也沒什么不好?!?/br> “說不定先皇會氣得從棺材里爬出來?!彼约喊炎约赫f笑了,嘴角漏出一絲扭曲的弧度。 江之鄴和斐良有仇嗎?叁句話不離他,讓斐一這個做‘女兒’的無從接話。 明著罵斐良,暗著罵斐一,她發(fā)現(xiàn)江之鄴的嘴真的好毒。這才說了兩句,她就有點(diǎn)承受不住了…… “但是——” 他霍地靠近斐一,大力掐住她的手腕,逼近她的眼前。距離之近,斐一可以數(shù)清他的睫毛,和額角耳畔雪白的發(fā)絲。 “既然我回來了,你就不能繼續(xù)當(dāng)個廢物了。知道了嗎,陛下?” 他把“廢物”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斐一惶恐地睜大眼,努力轉(zhuǎn)動大腦思考他這句話的意思。思緒紛飛間,她脫口而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問題:“……老師,你的頭發(fā)為什么變白了?” 他離開京城去西北時,應(yīng)該還是普通的黑發(fā)。 江之鄴微頓,緩緩松開斐一,靠回軟椅上。陰影中,他的表情難以分辨。 半晌回答:“這個,就和陛下沒有關(guān)系了?!?/br> …… 宮宴后半個月,江之鄴都沒有再進(jìn)過宮,那晚說的話也依舊不明所以。斐一回想自己見到江之鄴就發(fā)憷的感覺,也大約懂了為什么斐良不肯立皇貴妃為后。 他實(shí)在太過強(qiáng)勢,連帝王的威嚴(yán)都會被他壓制住。 如果他說的話是斐一理解的意思,難道江之鄴要讓她當(dāng)個真正的皇帝? 斐一至今還未真正把自己當(dāng)過女皇,她把自己視為暫時替‘斐一’守著殼子的外來客——遲早她會回到現(xiàn)代,而這里的一切也并不屬于她,只是虛無縹緲的南柯一夢。 但是,可能是時候擯棄這種天真的想法了。 很快到了月末,宮中規(guī)矩,皇帝每逢叁十要歇在君后宮里。上個月被斐一裝作頭痛抱恙躲過去了,這個月繼續(xù)裝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規(guī)矩畢竟是規(guī)矩,他們兩人作為明媒正娶的夫妻應(yīng)有的規(guī)矩。 斐一抱著“就算去了也不一定發(fā)生什么”的僥幸心理,日落后擺駕到了君堯?qū)m中。 君堯正在看公文,給斐一隨意見過禮后,便繼續(xù)舉筆批寫。斐一尷尬地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运龖?yīng)該自個先去睡覺嗎? 在君堯?qū)m中瞎轉(zhuǎn)悠打發(fā)閑暇,她眼尖地從書柜上翻出一摞話本,驚訝地瞥了君堯一眼。他居然也會看小說?而且還是……斐一翻了翻,野史列傳。不過書皮嶄新,有可能只是放在那充數(shù)的。 反正她是皇帝,皇宮里所有東西都是她的。斐一自顧自取出一本,坐在椅子中看起書來,兩只腳隨意地小幅度搖擺。 君堯還有許多奏章要批,本打算改完再歇息。誰承想視野角落中,總是有兩只玲瓏小腳晃來晃去,裙裾翻飛晃花了他的眼。 他特意命人擺了話本給斐一打發(fā)時間,沒想到她坐著看書也不老實(shí),處處彰顯她的存在感。君堯捏了捏眉心,嘆口氣合上奏章,把毛筆撂在一旁。 罷了,看不進(jìn)去。 “端上來吧?!焙唵胃潞?,君堯?qū)m人說。 宮人恭敬地送上一碗藥,低頭悄無聲息地退下。棕黑中帶著草青色的藥汁還在冒熱氣,斐一隔著老遠(yuǎn)就能聞到腥酸交加的刺鼻氣味。 “這是什么藥?”斐一放下話本。 君堯面不改色地吹了吹guntang的藥汁,一個字一個字地答道:“避子湯。”還沒等斐一開口,就把藥碗抵到唇邊,一飲而盡。 也許是連一貫淡漠的君堯也受不了避子湯的味道,他喝得很快。喉結(jié)上下滑動幾次,整整一碗苦藥就下了肚。 男子專用的避子湯起效很快,君堯解下外衫放到一旁,只著中衣。他雖然看起來清瘦,中衣下居然也隱約顯現(xiàn)出肌rou的輪廓。被柔和的燭光照耀著,在平整的布料上留下起伏不定的陰影。 因為是給男子飲用,避子湯里還加了些許有壯陽效果的草藥,下腹很快便聚起一團(tuán)淡淡火氣。他走到斐一身旁,一反往日的疏離,繞過她的腿彎將她抱了起來。 斐一為了保持平衡,雙臂纏緊他的脖子,問:“你、你要做什么?” 皇帝留宿君后宮中,還能做什么? “做應(yīng)該做的事?!彼卮?。 作為例行公事而言,略顯凌亂的氣息與步伐。 該做的事?還是想做的事? 反正,都是同樣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