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在心底喟嘆一聲。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什么情緒。

    雖心中想得紛雜，云姨面上卻不顯半分。她跨出門，頗為親切握住劉蟬另一只手，笑著說，“你這孩子，這么多年沒見，都已經(jīng)這般大了！”

    劉蟬有些僵硬地感受著云姨溫?zé)岣稍锏氖中摹?/br>
    自他隨著傅芝鐘這么些年，除了傅芝鐘掌心的溫度，劉蟬從未感受過他人的手。上一個(gè)摸他手的那個(gè)天竺人，已經(jīng)被他砍手了。

    而云姨的手心，完全不同于傅芝鐘的掌。

    傅芝鐘的手是寬的、厚的、大的，指間還有這老繭與疤，劉蟬把自己的手放進(jìn)去，傅芝鐘便能握住他的整只手。云姨的手卻是窄的、小的、軟的，盡管也有著老繭，卻只是極薄的一層。她的手是女子的手，比劉蟬的還要小上幾分，她得要用兩只手，一上一下，才能握住劉蟬的一只手。

    劉蟬被云姨握住的那是手有些僵硬地?cái)傞_，他的手就好像是劉菊方突然被鉗住的貓貓爪，五指擴(kuò)張得極開，又要小心地收起自己鋒利的爪尖。

    但雖是無所適從，劉蟬也還是沒把自己的手縮回來。

    “……云姨。”劉蟬有些遲疑地喊。

    云姨笑瞇了眼睛應(yīng)下來，“誒！”

    她說完，又看向傅芝鐘，“不知這位是——？”

    傅芝鐘看向云姨，還不待他說什么，劉蟬便搶先回答了，“這是我先生！”

    劉蟬一說完，腦子一懵，他暗自咬下舌尖。

    劉蟬暗惱自己怎么就嘴快，說傅芝鐘是自己的先生了？夫人喚自己的丈夫是謂先生，太太喚夫主，那應(yīng)當(dāng)是喊老爺才是的。

    而傅芝鐘居然沒有任何反駁，甚至連神色都沒有任何變化。

    他看著云姨，頷了頷首，面容冷淡地坐實(shí)了自己先生的身份。

    云姨點(diǎn)頭噢了一聲，她有些意外劉蟬進(jìn)了高門，做的居然是夫人。

    但這樣的意外更快被一種高興所代替，云姨眼角的笑紋更深了，“那就好，那就好，好！”

    她連說了三聲好，語氣里是說不出的欣喜。

    夫人與太太，看似沒甚么差別，有時(shí)這兩者還同食同居，但是其中的天塹，云姨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這世上從來只有互贈(zèng)妾與姨太的事，卻從未有贈(zèng)妻一說。妻是臉面、是尊嚴(yán)、是夫的一半的化身，而妾或者說是姨太，說到底也不過是個(gè)被行了夫妻之實(shí)的下人罷了。

    云姨接著說，“那這是你先生陪你回老家看看了？”

    劉蟬聽著云姨說的那個(gè)‘你先生’，有些羞怯地偷偷抬頭，覬了眼傅芝鐘。

    恰好劉蟬的視線被傅芝鐘捕捉到。傅芝鐘偏頭，劉蟬看見，傅芝鐘漆黑的眼里露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也不知他是在笑此時(shí)羞得耳根發(fā)紅的劉蟬，還是什么。

    于是劉蟬悄悄撒嬌討?zhàn)埖鼗瘟嘶胃抵ョ姷氖直郏抵ョ姴恍λ?/br>
    “對(duì)的，云姨，”劉蟬這會(huì)兒已經(jīng)去了起初的張皇與尷尬，摒去無措。

    他重新帶上了笑臉，“我原先還不曉得你與我生母是老鄉(xiāng)，還是……還是我先生幫我查到的?！?/br>
    云姨眨眨眼，并不意外這個(gè)答案。

    劉蟬身邊這位先生看著就是個(gè)氣宇軒昂的，能幫劉蟬查這些東西倒不奇怪。云姨估摸這位先生應(yīng)該是一個(gè)富賈，富賈大多也都是放浪形骸的，院里沒這么多規(guī)矩。

    “我自你七八歲便辭去了，卻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痹埔绦φf，說著她又有些感傷。

    自她二十有七離開那染缸一樣的勾欄院，都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云姨看著跟前清瘦單薄、形貌昳麗的劉蟬——他都已經(jīng)比她高了，她心中涌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但相聚總不能是愁傷的，云姨趕忙把心窩的傷感斂去。

    她轉(zhuǎn)而邀請(qǐng)劉蟬與傅芝鐘，“要不要進(jìn)屋里坐坐？我家那口子今早去城里了，屋里我都打掃得干干凈凈?！?/br>
    云姨指了指自己門后的家。

    劉蟬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通過那扇半開的門，可以窺見云姨家中收拾得整齊的庭院。

    那院子中沒種植什么名貴的花卉，也沒有什么奇石珍品。就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院子，院子邊緣是幾堵泥墻，墻邊放著蘆葦桿捆的掃帚，和幾個(gè)竹片編織的小籃小簍。院中種了些綠油油的白菜，其中有些小雞正扇著翅膀到處走。

    傅芝鐘不作回應(yīng)，他等劉蟬表態(tài)。

    劉蟬斟酌片刻，還是婉言謝絕，“不必了，云姨，太耽誤你了……我這番來，也不過是看望你?？茨氵^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雖說現(xiàn)在劉蟬心里那些尬然消了不少，但若要他和云姨坐下，劉蟬覺得自己又得詞窮地不知聊什么好了。

    為了避免那相顧無言的狀態(tài)，劉蟬說什么都要拒絕。

    云姨也不介懷劉蟬婉拒，她笑笑又問，“那小蟬你要去村里的祠堂看看嗎？”

    劉蟬愣了一下，“祠堂？”他沒料想到這村里居然還有這種地方。

    劉蟬側(cè)過頭，看向傅芝鐘，柳葉眼里全是失措。

    這簡(jiǎn)直就是打得人措手不及。有這種跪拜列祖列宗的祠堂，劉蟬若真是夫人那還好，他自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挽著傅芝鐘一起去。

    但劉蟬并非是夫人——他只是一個(gè)姨太的身份。

    云姨說，“對(duì)，就是我們村的祠堂，還是今年才翻修好的。你父母的牌位都在祠堂里立著的。我?guī)闳タ纯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