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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余生,就算是不死在蜀道上,也只有四處顛沛,流離失所。 劉蟬也想到了這些。 “傅爺說得也是?!彼嫔系男Φ诵?,原本的饒有興趣被一種索然無味取代。 這世間有太多的命無定數(shù)。上一刻還趾高氣揚的人,下一刻可能就已經(jīng)在搖尾乞憐;前些日子還在伏低做小的人,后日便躊躇滿志地朝傅芝鐘遞交求見信。 人衰,人盛,人生,人亡,人喜,人悲。 僅僅是在南國,這樣的戲已然上演太多次。 或多或少的,劉蟬也厭倦了看誰落難,看誰發(fā)家。 不過再怎么厭倦,既然被邀請了作為觀眾,劉蟬自是也會配合地再次走到看臺,欣賞這一出千篇一律的鬧劇。他挽著傅芝鐘,與他親密地相攜走去品茗閣。 品茗閣是一座三層的樓,它不像街上其它仿西洋建筑,墻上弄了些什么花里胡哨的西洋浮雕,反倒是有關四君子的木雕、磚雕居多。 房屋結構上也更是沒有什么多立克、科林斯、愛奧尼式的立柱。 品茗閣就是一座古色古香傳統(tǒng)的樓,碧瓦朱楹,飛檐峭壁,有些明時的視感,亦有些像戲院那般精巧,只是墻上又大多是暗藍、淡黃、沉綠這些不那么活潑的顏色。 劉蟬知道平時這品茗閣為了風雅,盡是素淡的裝飾。 他自己雖是沒登過這三寶殿,但也聽別人說過,說這品茗閣是什么書香娟娟,茶香飄飄,泉水叮咚,鴻儒談笑之地。 而如今劉蟬挽著傅芝鐘走進了這閣的大門,卻不禁又笑了起來。 看這大廳里的亮燈紅毯,幾盆大花惠蘭,白漆橡木雕花椅,不曉得的,還以為自己是走進了哪間高端的戲院。 傅芝鐘攜劉蟬一進了大門,大廳里的眼睛全都看了過去。 男的女的,齊刷刷地扭頭看向身著黑色毛呢大衣,內(nèi)搭黑色西裝的傅芝鐘。 “傅先生,傅先生!”孫霍霖速速從角落處迎了過來。 他穿著一身深藍的祥云長袍馬褂,頭戴羅宋帽,蹬一雙黑色布鞋,倒是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孫霍霖走到傅芝鐘面前拱了拱手,“此番傅先生攜親眷,大駕光臨孫某的品茗閣,當真是令此閣蓬蓽生輝!” 傅芝鐘脫帽,摘下手套,他沒有回孫霍霖拱手禮,而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先生盛言,出席先生主持的晚會,亦是我等榮幸?!?/br> 劉蟬在一旁淡笑。 到外邊來了,他就又是那個傅府里端著架子的六姨太,就連嘴角的笑都帶些倨傲。 孫霍霖的神情不變,他頗為自若地該拱手為伸手,與傅芝鐘相握,“還請二位隨我去二樓雅間,思及今日傅先生大駕光臨,孫某不勝惶恐,特辟一方天地供傅爺與公子?!?/br> 他在說到“公子”二字時,朝劉蟬笑笑。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孫霍霖這是在討好傅芝鐘的六姨太。 畢竟此前,孫霍霖見著傅芝鐘與他的六姨太同行時,直接便將劉蟬忽視了個遍,全當他這個污人眼的玩意兒不存在。 傅府六姨太到底是男的,這一事就算是放在如今作風開放許多的南國,也算得上是驚世駭俗。 不少老學究保守派極力反對傅芝鐘,便就是拿劉蟬做文章,彈劾傅芝鐘為人荒yin無道,不顧人倫,有失天理。 而不巧,孫霍霖便是這頑固保守派首當其沖的一員。 每次劉蟬看報紙上刊登這樣的文章,總會氣得把報紙撕得粉碎。 但撕得粉碎也無用,那些滿嘴胡言的人依舊是滿嘴胡言——總歸是沒辦法奪了文人的筆,要不然那是比殺人更誅心的事了。 可惜風水輪流轉(zhuǎn),如今作為保守派代表之一的孫霍霖,卻親熱地喊劉蟬為“公子”。 品茗閣里數(shù)雙眼睛,都若有若無地朝傅芝鐘這邊瞟來,明面上,男男女女觥籌交錯,還在談天說地,而暗地里,不少人興致勃勃地留意這這邊兒的情形。 傅芝鐘,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是沒資格去攀談的。但湊熱鬧總是不需要門檻。 更有好事者,來這趟拍賣會,就是為了看這一出戲。 劉蟬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似笑非笑,他彎彎的眉眼看著明媚,實則卻暗藏傲氣與不屑的鋒芒。 在一睜一閉眼間,那股倨傲猶如針飛了出來。 他挽著傅芝鐘的手,在一旁并不說話。 可就算劉蟬不說話,孫霍霖看著他,嘴里也還是一陣發(fā)苦。 他那邀請函上寫的并非是“邀請傅先生與親眷”,而是“邀請傅先生與其夫人”,本來孫霍霖以為傅芝鐘怎么還是會給他這個老人幾分薄面…… ——沒想到,來的終究是他的六姨太。 不過唯一好的就是,孫霍霖在心里慶幸,還好這位太太沒有當場發(fā)作。 南國里劉蟬出席公開場合并不多,然而他肆意妄為的名號也并非浪得虛名的。 劉蟬湊近傅芝鐘,跟著他一塊走上實木樓梯。 大概是為了體現(xiàn)尊貴和重視,這實木樓梯上鋪了層厚厚的毯子,腳踩上去倒是挺軟和。 劉蟬站在高高的樓梯上,環(huán)視了下面一圈。 亮堂的大廳下,男男女女穿著體面又優(yōu)雅,每人都披著一身西洋人的衣褲或裙。 男人大多談論國內(nèi)形勢,女人大多談論時季新款,一兩朵交際花端著酒在人群里翩翩起舞,她們的裙擺揚起又落下,不讓任何人抓住。包藏禍心的男人或女人在微笑中,暗自打著自己的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