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夫人,哪里是咱們不給侯爺穿,是侯爺不讓咱們穿!我跟王勇才想替侯爺擦腳,他就一腳一個踢上來了,”光頭阿大苦著臉道,“要不,夫人,您替侯爺擦擦腳?” 錢嬌娘意味深長地看向阿大腫了半邊的臉和王勇還冒著血的鼻子,兩人被她瞅得發(fā)毛,面面相覷。 嬌娘上前對著他倆腦袋就是兩顆爆栗,“你倆都這模樣了還想讓我去替他擦腳?”缺心眼么,腦子里長的都是鴨毛么? 阿大大叫一聲,也不知道該捂腦袋還是捂臉,“不是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我就是想著您去大帥不會踢您,你瞧,咱們這么多人,就您從沒受過傷?!?/br> “那是因為我跑得快!” “這……那大帥的腳……” “不擦又不會死,隨他晾著。”錢嬌娘又看一眼,無所謂地擺擺手。 大鼻子吳順子可真是目瞪口呆,大帥家的夫人,?`居然連腳也不愿幫大帥擦。就因害怕大帥或許會踢她就不幫大帥擦腳?這是哪門子的夫人? “周管家,一會兒你去找雙你們爺?shù)哪惧靵怼膊怀?,容易掉,算了算了,順子,給你們爺擦頭發(fā),要是傷風(fēng)了咱們都沒好日子過!阿大王勇,你們?nèi)Q衣裳,換好了把門外的殘桌殘椅收拾了,看看還能不能修修。” 阿大王勇應(yīng)了一聲就跑了,吳順子聽自己竟能接到如此光榮的任務(wù),激動得連應(yīng)聲都顫了。清雅給他遞了一條干凈布巾,吳順子捧著跑到邢慕錚身后,開始替他擦拭濕發(fā)。 “周管家,你說罷?!卞X嬌娘坐回原位,蹺了二郎腿靠向椅背。才跟打仗似的鬧了一場,她可累著了。 周牧將手中的兩份賬本遞了一份給錢嬌娘,清雅接了,周牧捧著另一份賬本笑道:“夫人,這里頭是近五日府里的一些開銷,請您過目。” “嗯,你念給我聽。”錢嬌娘支了下巴。 這原配夫人大字不識,周牧來了好幾回,夫人總是叫他講給她聽,周牧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笑應(yīng)一聲,翻開了賬本,張大了嘴第一個字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得“哎喲”一聲,大伙都尋聲望去,吳順子捧著肚子,手里還抓著白布巾,侯爺啊啊地叫。 “傻子,擦頭發(fā)也不會擦,笨手笨腳!”錢嬌娘不耐煩地站起來,一把奪過吳順子手中的布巾,“真替你們大帥愁得慌,這么些兵沒一個聰明的。傷著了沒?” “沒、沒事兒?!眳琼樧悠D難地抱肚回答。 “沒事兒就邊兒坐著去,別礙事?!卞X嬌娘趕他走,自己展開布巾包了邢慕錚的頭發(fā),麻利地搓揉,“周管家,你明兒送些冰桶來罷,繼續(xù)念你的。” 吳順子扶著肚子站起來,他偷瞄錢嬌娘的動作,覺著自己比夫人還溫柔些,怎么就弄疼大帥了哩? 周牧連聲應(yīng)下,低頭開始念他的賬本,“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桌椅總共五百二十一兩三錢,春山小種茶一千五百兩,布匹三百兩,松燭二百五十兩……” “周管家,你等會兒?!卞X嬌娘打斷他。 周牧從賬本中抬起小眼,“是,夫人?” 錢嬌娘隔著布巾揉著邢慕錚的腦袋,“你是不是拿錯賬本了?” 周牧低頭瞅了一眼,“夫人,奴才沒拿錯哪?” “沒拿錯,怎地又念先前的賬了?” “咦?” 錢嬌娘繼續(xù)擦著邢慕錚的頭發(fā),“清雅,去我房里把周管家上回拿來的賬本找出來,順便拿雙侯爺?shù)男瑏?。?/br> 清雅點頭施施然進了嬌娘屋子,不一會兒便出來了,阿大和王勇在后頭換了衣裳也來了,手里還拿著邢慕錚的方頭履鞋,腕上搭著擦腳布。 “這會兒聰明了,夫人正要鞋哩,趕緊給她送過去。” 阿大一聽,忙不迭跑到廳堂里,捧著鞋咧著大板牙瞅著錢嬌娘笑。錢嬌娘睨他一眼,“看著我干嘛,給侯爺穿鞋呀?!?/br> 阿大頓時苦了臉,他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地彎腰上前,嘴里還不停說著話,“侯爺,小的給您穿鞋,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發(fā)火啊。” 錢嬌娘受不了他這么磨嘰,扯過擦腳布和鞋,一手擦腳一手套鞋,干凈利索,一氣呵成?!斑@究竟有什么難的,瞧你這慫樣!”錢嬌娘將擦腳布扔進阿大懷里。 阿大摸著腦瓜子嘿嘿傻笑,心里為逃過一劫松了口氣。 清雅走到錢嬌娘旁邊,“嬌、夫人,賬本取來了?!?/br> “那你把上回的松燭添置花銷給我念一遍?!卞X嬌娘示意她離邢慕錚遠些,她上回隨便一撞背上就青紫了一大片,這小姐的身子。 周牧小小吃了一驚,這丫鬟識字? 清雅聽話地站到另一側(cè),她翻開賬本,眼睛仔細從上至下尋了一番,繼而念道:“松燭,二百五十兩?!?/br> 錢嬌娘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五月……十九日的。” 錢嬌娘看向周牧,“你瞧,是不是重了?” 周牧咧牙笑道:“夫人,這沒重,上回的是上回的,這回的是這回的,不過價錢一樣罷了?!?/br> “哦?那我問你,你買蠟燭回來是做什么的?” “這……自是用的?!?/br> 錢嬌娘扯了扯唇,“是么?我還以為你是吃的?!?/br> 周牧干巴巴一笑,“夫人說笑了。” “我說笑,我看你給我念的才是個笑話?!?/br> 周牧一臉不解,“夫人,您這話小的就聽不明白了。” 錢嬌娘慢慢地道:“你這糊涂也裝得太不像樣兒了。街市上蠟燭只賣三十文一對,你說你這短短幾日買了五百兩蠟燭,不是吃的難道是當柴火燒?” “夫人,這不能這么算啊,咱們侯府的蠟燭,可比坊間的好多啦!”周牧依舊帶笑與嬌娘解釋,好似嬌娘世面見得少了。 錢嬌娘道:“是,侯府的蠟燭是比外頭的要好,但我算你一百五十文一根,那末一兩銀子能買二十根,二百五十兩銀子就能買五千根,兩個二百五十兩,就買了一萬根蠟燭!我尋思著我這院子里一個晚上用這好蠟燭用不過十根,侯爺在我院子里,丑兒也在我院子里,這侯府就還剩馮語嫣的院子……“ 邢慕錚父母雙亡,亦無兄弟姐妹,家眷除了嬌娘與邢平淳,無偏房妾室,就還有一個被喪事耽擱了進門的未婚平妻。 “那被關(guān)起來的馮語嫣,她的院子……我就算她一晚上能用五十根,不,我算她用一百根,那下人們統(tǒng)共加起來不過百人,我就算他們每晚一人兩根罷,一百人也不過兩百根,統(tǒng)共三百一十根,巡邏的守衛(wèi)們是李大人從軍營派來的,他們的用度不在侯府花銷里,那我問你,短短五日,侯府頂多需要一千五百五十根蠟燭,你卻買了一萬根?” 錢嬌娘這一連串不帶喘的說下來,不僅周牧目瞪口呆,大堂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連邢慕錚,都吃了一驚。嬌娘會算賬? 鬼東西驚叫一聲,打破大堂里的詭異沉默。 “這,夫人,我是……趁著便宜……多買了些……”周牧自如的笑容僵在唇邊,他的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順著額角流了下來。 “你給我念了五次賬本,每回都有這項開支。倘若我讓人打開庫房,按理蠟燭該是堆成山了罷?況且怪了,堂堂侯府,又不是額外開銷,還需要不時添置蠟燭,難道沒有燭商定期送來?管家,你這家管的,著實讓我刮目相看啊?!?/br> “這……這就是燭商送的!”管家擦了把汗,似是想起什么說道。 “哦,那他怎地三天兩頭地送來,你三天兩頭地給銀子?哪家燭商,他供的是一月的,還是半年的,還是一年的?”錢嬌娘連珠炮似的提問,“還有,桌椅五百二十一兩三錢?上回我記得是一千零三兩,雖說侯爺每日摔那么幾張,但我怕摔了好的可惜,送到我這里的桌椅都是尋常貨色,你們爺摔壞的遠沒有你添置的多!那些個桌椅板凳在哪,我是不是也得去看看?” 錢嬌娘的每一個問題,都讓周牧的腦袋頭低一分,待她問完,管家的腦袋幾乎要埋到他的胸口上了。 “今年春山降水少,春山小種茶產(chǎn)量少了一半,早就被皇商全收走了,你一千五百兩買了茶,跟誰買的?天家?”清雅這丫頭在旁補問一句。 錢嬌娘秀眉一豎,桌子一拍一聲清喝,“周牧,你好大的膽子!” 周牧撲通一聲跪地下了,四肢伏地,鐵鏈咯啦啦地響。他完了。 瘋子侯爺突而大笑,學(xué)著錢嬌娘的模樣拍桌,啪啪啪,一聲比一聲擲地有音,然后這桌子咔嚓一聲,被劈成了兩半往中間給垮了。 錢嬌娘:“……”他贏了。 第八章 周牧被招進侯府當管家,做事兒是小心翼翼,不敢出一絲差池。即便侯爺不管府里俗務(wù),但那馮小姐精明得很,樣樣細算,一有差池就打罰??勺院顮敯l(fā)狂之后,他發(fā)覺馮小姐突然多了許多從未有過的開銷,現(xiàn)銀也成日地往外拿,還并不知會他,賬房偷偷兒告訴他他才知曉。馮小姐與賬房說,那是侯爺先前就應(yīng)承給她,借給表兄購置田地的銀子。周牧這細一琢磨,后背驚出一身冷汗。 馮小姐這像是在準備后路??!只是萬一侯爺一死,馮小姐跑了,那府里賬務(wù)虧空,豈不都要拿他是問?周牧可不想當那替死鬼,可這府里由馮小姐說得算,周牧思來想去,惟有死馬當活馬醫(yī),請了錢嬌娘這正室夫人出來。 幸而這夫人還算機靈,叫他去把侯爺?shù)呐f部招來。只是周牧不想那些個舊部全是些不通情理的兵痞子,分明是他通風(fēng)報的信,他們居然還給他上了鐐銬。 但好歹還能話事兒。 周牧思來想去,突而發(fā)覺這是一次鋌而走險的機會。村姑主母大字不識,侯爺又瘋瘋癲癲,他若趁機大撈一筆,再將這些糊弄糊弄全都算在馮小姐的賬上,誰也不知他從中作梗??v使后頭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就叫家中婆娘帶著兩個兒子趕緊逃跑,自己大不了一死了之。 可他不曾想這村姑不僅會算賬,還如此精明! “夫人,小的糊涂,小的因侯爺神智不清而、而傷心欲絕,做什么事兒也都糊涂了,您讓小的回去再重新理理,盤盤賬……”周牧匍匐在地,低聲下氣地懇求。 “不必了,你這賬盤跟不盤,有什么不同?桌椅幾張,蠟燭幾支,茶葉幾斤,論兩還是論斤賣的,你都不報,你這是糊弄我,還是瞧不上我?你給馮語嫣看的賬也是這樣兒?” 周牧頓了頓,連聲答道:“這……” 邢慕錚沒有發(fā)怒,他早在周牧第二回還是第三回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了,但這些事兒不值得他發(fā)怒。只是周牧這幾回來報賬,嬌娘不聲不響,他原以為她聽不明白,沒想到不過是不愿理睬罷了。 錢嬌娘坐回椅上,對吳順子指了指已成廢物的桌子,讓他趕緊搬走。她抓過蒲扇慢扇了扇,“周管家,你有膽!你說我要是查你以前做的賬,會查出些什么來?” “夫人,奴才并沒、奴才……”周牧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大耳括子,輕敵,他太輕敵了! “阿大王勇,把這貪贓徇私的管家抓起來,讓他自己招供吞了多少侯府多少銀兩!” “是!” “夫人,夫人,奴才知罪了,饒了奴才,饒了奴才……” 錢嬌娘用力一扇,目光凌厲直視周牧,“誰也饒不了你,你自個兒老老實實把銀子吐出來,要是我查出來與你上繳的對不上數(shù),你就……”嬌娘停頓了,她瞇了眼,氣勢洶洶。 清雅上前一步,低聲在她耳邊道:“坐大牢?!?/br> “對,你就給我坐大牢去!”錢嬌娘一揮手,“帶下去審!” 侯爺起身,拍手大笑。 *** “嬌娘,你今兒還挺像模像樣的?!卑砘馃票椴贾畷r,清雅拉了張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樹蔭下,打著一把團扇,瞅著嬌娘檢查她的寶貝葡萄。 這葡萄架子自侯爺住進來之后就飽受摧殘,被推倒踢倒的次數(sh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但好在葡萄韌性,拉一拉扯一扯埋一埋還能活。嬌娘熟練地拿干藤繞著竹竿架綁牢實,看一眼悠閑坐在旁邊搖椅上摸肚皮瞪火燒云的侯爺,雙手用力一扎,“我是氣不過,那周牧,把人當猴耍么?要耍也耍厲害點兒,這路數(shù)放大街上都沒人叫好!” “你這是要攬府里的活來自己管?” 嬌娘將葡萄藤搭上去,“我才不管,不是還有一個管家么,叫丁張什么的,他管?!?/br> 邢慕錚雖只能看見云,但能聽見嬌娘她們的聲音。他略有不悅。 嬌娘支穩(wěn)了架子,穩(wěn)穩(wěn)地將幸存的小葡萄捧上去,滿意地拍了拍手,“我以前做了個夢,夢見我的葡萄架上結(jié)滿了葡萄,而后一眨眼,那一串串的葡萄變成了金葡萄,全都是金子的!那黃澄澄的不知道有多好看,他……一個神仙出現(xiàn)在我面前,說是這是他送給我的,問我歡喜么,我說自是歡喜?!?/br> “你這是想金子想瘋了?!鼻逖牌财沧?。 “我那會兒窮得揭不開鍋,就差去吃土了,大概就是有人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你知道后來怎么著?” “怎么著?” “后來我一高興,就把一串金葡萄給吞進去,然后就噎死了?!?/br> 清雅愣了一下,而后以扇遮面哈哈大笑,后來肚子都笑疼了,還得一手揉著肚子。“哎喲,我還以為是什么美夢,不想竟是個噩夢!哈哈哈哈,嬌娘,你可太逗了?!?/br> 嬌娘瞪她,“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夢都是反的你不知道么,總有一日我能種出滿園子的金葡萄!” “是是是,你能,哈哈哈,你能?!鼻逖胚€止不住笑意,伸出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