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jié)
為了不顯得失禮,昝寧還是特意在太后寢宮門口恭恭敬敬請了一個安,當著眾人的面朗聲說:“太后身子骨不適,不愿意見兒子,兒子就在這里給您請個安。囑咐御醫(yī)小心伺候著,誰有任何怠慢,朕定不輕饒!” 反正是惺惺作態(tài),行完禮,他拍拍袍子上泥濕的地方,自顧自就起身離開了。 眾侍衛(wèi)環(huán)繞,他大大方方到了“九州清宴”里處置政務(wù)的閣子,一把將垂在御座前的一面琉璃珠簾扯掉,吩咐著:“朕身子骨已然安好了,太后臨時垂簾就可以到此為止了。從明日起,一應(yīng)奏折仍然送到紫禁城養(yǎng)心殿里,這地方,留給太后頤養(yǎng)天年。朕自然會常來定省。” 侍衛(wèi)們大聲地“嗻”了一聲,看著滿地的琉璃珠子到處亂滾亂蹦,而幾個親信的已經(jīng)在幫著收拾桌子上、櫥柜里的奏折和信箋,包里歸堆全裝了一個大匣子,預(yù)備著皇帝帶回去。 昝寧四下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吩咐:“叫穎答應(yīng)進來。” 在外頭等得心焦的穎答應(yīng)頓時精神一振,對著圍房里的鏡子摸一摸鬢角,拭一拭臉上的污漬,扽一扽皺褶的衣襟,而后提著過長的袍擺,換了一張千嬌百媚的表情到閣子里,蹲身請安,然后說:“皇上,奴才一直在候著您吩咐呢!” 昝寧清清喉嚨,說道:“桂兒,你留在園子里吧。” 穎答應(yīng)一陣失望,大眼睛里頓時蓄滿了淚水,說話都哽咽了:“皇……皇上……奴才是做錯什么了嗎?” 昝寧低聲說:“你當朕是在罰你?不,不!朕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幫朕管著這里,尤其不能讓麗妃翻天?!?/br> 他沉吟了片刻說:“這地方得留給太后居住,但朕不放心她;這里配給朕的太監(jiān)宮女,也全是太后的人,我一個都不能用。你要幫朕的第一件事,把原來朕身邊那些人都找回來,重新甄別?!?/br> 穎答應(yīng)委委屈屈的,低聲“哦”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奴才區(qū)區(qū)一個答應(yīng),誰聽奴才的吩咐?” “原來是為這!”昝寧不由笑了,“你放心,朕自然不負你!” 他到案桌邊,扯過一張御用的夾宣紙,提筆濡墨,邊寫邊念:“朕惟贊化宮闈,必賴柔嘉之質(zhì)。咨爾答應(yīng)齊佳氏,侍奉深宮,淑慎居心,長奉女箴,禮法是宗。原膺嬪位,卻為人所陷,則愈凜小心而嚴翼,敬勤弗怠。以冊印封爾為穎妃。爾其欽承休命,永流翟舀之芳,只荷鴻禧,勉奉掖庭之職。欽哉。” 穎答應(yīng)眨巴著眼睛聽,前面一大半聽不懂,但到了“以冊印封爾為穎妃”一句可聽懂了,猶自不信,眨巴著眼問:“?。炕噬系囊馑际恰拧?/br> 昝寧對她笑道:“自然要給你足以匹敵麗妃的位置?!?/br> “這……這……”穎答應(yīng)心里狂喜,好一會兒才說,“這也太超擢了……” 但轉(zhuǎn)念又一想,自己原本就已經(jīng)做到了穎嬪,要不是太后那個老不死的從中作祟,說不定自己早已是妃子了,這也算不上超擢。 及至看到昝寧親自寫好了冊妃的諭旨,蓋上鮮紅的皇帝之寶大印,那更是心中怦怦亂跳,反倒笑不出來了,含著一眶熱淚,深深地給昝寧磕頭:“奴才一萬分叩謝皇恩!” “你有沒有信得過的太監(jiān)?” “有,有,在永和宮原有兩個小太監(jiān)很得用,很忠心。” 昝寧心想:只是要傳遞個話兒,忠心就足夠了。于是點點頭說:“好,你把名字寫下來,朕叫人到永和宮把你原先用的幾個人都送進來,日常派那個信得過的小太監(jiān)到清漪園門口傳話。” 又溫語道:“你安心待一陣,麗妃總有狗急跳墻的時候?!?/br> 穎答應(yīng)想著平常麗妃在她們面前趾高氣昂、高人一等的丑樣,而她馬上就可以翻身報復(fù)了,此刻心里就熨帖得要命! 立刻點頭應(yīng)下來:“皇上放心,奴才雖笨,這樣的差還是當?shù)孟聛淼?!?/br> 皇帝冒雨回到紫禁城,天漸漸黑了,而云層漸漸變薄,雨勢慢慢變小。他待在西暖閣里,來往的事宜只有請御前侍衛(wèi)去跑腿。 御膳房的主廚也遷到清漪園去了,一時回不來,御茶房也空落落的,他帶到清漪園的人給太后收拾了,而養(yǎng)心殿的人大概也給她后來發(fā)的懿旨給一并收拾了。 空落落的殿宇中,他真是像個“孤家寡人”。 榮聿和軍機處的幾個人來到養(yǎng)心殿西暖閣的時候,看見皇帝正對著一碗餛飩吃得唏哩呼嚕的。 見他們來了,昝寧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放下碗筷:“御茶膳房全在園子里伺候呢,只留了幾個人在宮里值守,做一頓飯要一個時辰,朕實在等不及也不想吃那種溫火膳,叫侍衛(wèi)飛馬到外面買了民間的餛飩充饑——今天一天忙得沒顧上吃飯,餓得饑腸轆轆的,大家見笑了。” 沒有人說話,反倒都鼻酸——見皇帝他又匆匆吃了兩口,把碗推到一邊:“百廢待興,這兩天只能湊合。今晚大家也都辛苦,但余外的事情不能不處置得宜,不能落一點話柄下來?!?/br> 軍機處密密商議了半宿,擬定了明日的一切章程。 一切罪過只能先讓納蘭國軒擔著——定太后的罪不好措辭,因為先帝留印璽的緣故,又因為禮親王曾經(jīng)為太后垂簾做過無數(shù)的考據(jù),天下只怕也默認了,而無彰顯的罪過,總不能因為她“匡扶”“指教”了皇帝就定她的罪。 這也是太后在清漪園里依然有恃無恐的原因。 “事緩則圓?!卑灼湮菊f,“去了納蘭國軒,就去了太后的主要臂膀,再順藤摸瓜挖出納蘭氏的親信來——現(xiàn)在兵力上以豐臺的兵和正藍旗的兵大占優(yōu)勢,估摸著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也不敢明著起反?!?/br> 徐鶴章說:“不過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問題也要解決:納蘭國軒抄家,就可以給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旗兵先關(guān)兩個月的餉,那幫子旗下大爺素來是‘有奶就是娘’,把錢給夠了,什么問題都可以消彌。” 昝寧不由搖頭笑嘆:“聽聽,朝廷多么可憐!得靠抄家來給兵丁關(guān)餉!” 議定了抄家補餉的策略,又議補缺的人手,又議要乘機處理掉的人。 這場變數(shù)中,有人陷入泥淖,有人則翻身立功。 商議完畢,已經(jīng)四更多了。 外頭雨停了,榮聿和軍機處的幾個人干脆宿在了軍機處的值房里。 昝寧由其他宮里暫時調(diào)撥過來的宮女太監(jiān)服侍著洗了臉,洗了腳,實在是不習(xí)慣不熟悉的人在身邊服侍,于是把幾個人都遣到外面,自己獨自躺在東暖閣的齋室。 小燈幽幽地亮在羊角燈罩里,他披著寢衣踱到案前,打開上頭一個普通的竹絲編花食盒,里頭用潔白的油紙墊著,放著一對兒鮮紅的糖葫蘆。 今兒餓極了,腦子盤旋著的最想吃的卻是李夕月推薦的縐紗大餛飩和糖葫蘆。大概這陣子壓抑久了,突然胃口大開之后就難以忍耐這勃勃而發(fā)的食欲。吩咐了侍衛(wèi)到哪條街、哪個胡同、哪個攤子上買餛飩之外,又悄然說:“隔那家餛飩攤?cè)齻€位置,有個賣糖葫蘆的,插在草垛子上的糖葫蘆,特別生津止渴——朕這陣兒胃很差,要吃點這種開胃的小吃?!?/br> 那侍衛(wèi)大概也知道這是一個拙劣的借口,所以抿著嘴笑著,低聲說:“奴才明白了,皇上放心吧?!?/br> 按照他的吩咐,買來了最正宗的縐紗餛飩和冰糖葫蘆。 昝寧看著晶瑩鮮艷的冰糖葫蘆,半天都舍不得吃。好容易鼓起勇氣吃的第一口,就覺得那糖有點粘牙,而里頭的山楂又太酸了。他一邊嚼一邊想,終于明白過來:畢竟那可不是為心愛的人用心去做的東西。 太酸了!他趕緊喝茶漱口,而那茶水也實在是完全不合他的意——即便之前他被囚在清漪園里,絲毫沒有得到皇帝應(yīng)有的服侍,他也依然在此刻矯情,嫌棄茶水的不好。 直到拉開被窩,獨自躺下,雨夜的孤衾顯得格外鐵硬寒涼。 他抱著被子,眼睛里仿佛滿滿地都是李夕月月牙般的笑顏,他一聲吟哦,渾身發(fā)熱。 某種欲望和他久違的食欲一樣,蓬勃生發(fā),不可遏制。 他扯過還濕著的袞袍,手指撫著袖口里的小月牙,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這一陣有點忙,不能及時回復(fù)大家的留言。 不過馬上這篇文要完結(jié)了,作者工作最忙的階段也快要過去了,小盆友也要放暑假了。感覺看到了滿滿的希望,大笑三聲哈哈哈。 第182章 李夕月當天被送回了自己家里, 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悅,又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回家第一個晚上,她在檐上的滴水聲里失眠了。 李得文是第二天中午才回來的, 一進門滿臉就是遏不住的笑容。 李譚氏正在指揮丫頭們往餐桌上布菜,見他的神色不由笑道:“咦, 撿到錢了?” 李得文上前先揉了揉女兒李夕月的臉蛋, 而后笑著說:“大妞回家了, 我能不高興?” “是。今兒就是大妞的接風(fēng)洗塵宴?!崩钭T氏疼愛地看了女兒一眼,又驅(qū)趕過來偷吃鹿rou片的小兒子和小女兒:“去去去!這鹿rou可貴了!是給jiejie吃的,沒你們的份兒!” “額涅偏心!” “對!額涅偏心!” 兩個小的此起彼伏地說, 還有一個弟弟還是嬰兒, 抱在奶媽懷里,剛剛會說幾句話,也跟著學(xué)樣:“偏……偏……” 李夕月不由笑了, 笑得眼淚都含在眼眶里。 一大家子的團聚,原本是她入宮時最大的心愿?,F(xiàn)在, 這個心愿居然提前了七年就實現(xiàn)了。但她并沒有那么高興, 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什么。 丫鬟倒了酒,擺好筷子, 大家圍坐下來。 李得文對兩個丫鬟說:“今日屋子里不需要伺候,你們到外頭去, 聽見大聲喊你們才許進來?!?/br> 這是有不宜為外人道的話要在餐桌上說。 他先舉杯對李夕月說:“夕月,阿瑪深知你在宮里這近一年的時光過得不容易。特別是這次宮變, 受大委屈了。但是老話說, 禍兮福所伏,現(xiàn)在也未必是壞事,你陪阿瑪飲一盞酒?!弊约骸白塘铩毕雀闪艘槐K米酒。 李夕月心里又酸又甜, 眸子里盈盈光閃,急忙捧起酒盞掩著淚光,“滋溜”把那甜甜的米酒喝完了。 她額涅心疼她,忙說:“你可慢著些飲,這甜醴好上口,但容易上頭?!?/br> 大家吃了幾口菜,李得文開始幽幽地跟李夕月說現(xiàn)在的朝局:“今日是皇上親自上的大朝,大朝上宣布:納蘭國軒擁兵自重,在清漪園圍困帝王,意圖逼宮,這是比當年禮親王更明顯的叛跡,所以死得一點不冤。不僅是死了就算了,而且要梟首示眾;家里已經(jīng)封上了,所有男丁都鎖鏈系在屋子里,女眷關(guān)在后院,內(nèi)務(wù)府和順天府共同抄家?!?/br> 然后低聲道:“抄出來的銀子據(jù)說用來給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發(fā)餉。大家都知道他極富裕,只怕不遜于當年的禮邸,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人以前是和他一起發(fā)財,現(xiàn)在是發(fā)他的財,歡歌笑語,跟一窩不記恩的豺狼似的?!?/br> 他說完舉盞,笑道:“姑娘,我再喝一杯——實在是高興!” 李夕月也高興,陪著他喝了一杯。 李得文又說:“查抄之后,才是興起大獄的好機會?;噬鲜陌鸭{蘭家的勢力拔盡,這次大概會人頭滾滾了?!?/br> 李夕月問:“那太后呢?” 李得文停了??曜樱嘈χ鴵u搖頭:“太后嫁進了皇家,又是這樣的身份,而且她垂簾訓(xùn)政,既是先帝的遺詔,又是做額涅的權(quán)力,難道皇上還能問太后的罪?左不過讓太后看著家里人死的死,抄的抄,流放的流放,心理上痛苦受罪罷了?!?/br> 也就像個活死人了。 李夕月心里想了想,這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當然摧心肝的疼痛,但是太后確實是個心狠的,指不定熬過了這一波災(zāi),還能找個罅隙重新開枝散葉,又如藤蔓一般糾纏出新的關(guān)系網(wǎng)來。 昝寧,你可千萬不能大意! 李得文說:“哎哎,說點開心的!我聽軍機處的意思,皇上的話已經(jīng)放出來了:這次協(xié)助他撥亂反正的人,都要有所獎勵。軍機處擬的章程:榮聿能到軍機處,位次和張莘和齊平;亦武大概是頭功,會在神機營學(xué)習(xí)行走,將來走武官一路,前途不可限量;白其尉和徐鶴章都加爵銜;還有你阿瑪我嘛,嘿嘿……” 說起升官,總歸還是高興的,他“滋溜”又自斟自飲了一杯,笑道:“夕月是咱們家的福星。她進宮之前,我的帽子就被樹枝掛住了,彈到了半空中,旁邊人當時就笑,說我該‘升冠’了?!?/br> 李譚氏高興極了:“嘿,那敢情好!我先還在想,亦武是個好小伙子,可他他拉氏眼高于頂,只怕亦武一升官,她就更瞧不上夕月了?,F(xiàn)在這樣子,你也給夕月帶身份呢,夕月和亦武也就匹配了!” 李得文和李夕月同時凝住了笑,然后同時說:“嗐,瞎說什么!” 李得文說:“你都忘了?亦武不是已經(jīng)和一個戶部筆帖式人家的姑娘下了定了?你叫人家悔婚?。俊?/br> 李譚氏有些落寞:“對哦,就晚了一步,那時候怎么沒想到呢?” 李得文懟她:“這種變數(shù),你還有本事想到?。俊?/br> 隨即“哎呦”一聲,被自己老婆掐了一把。 李譚氏手指戳著丈夫的腦門子,氣哼哼地說:“你別就會懟我。你好好想想,大妞已經(jīng)十八了,放在普通人家,孩子都生出來了!你該不該給她看著點,找個好的人家?” “不需要!”李得文怕妻子追問,趕緊地補了一句,“暫時不需要?!?/br> 他不敢告訴妻子夕月已經(jīng)是皇上的人了,且他也并不知女兒未來的路該怎么走。但是,現(xiàn)在肯定不到急著塵埃落定的時候。只能想個哄老婆的法子:“這次的事還沒真正算完,要是我將來還能升官呢?你舍得女兒嫁入普通人家?” 李譚氏想了想,還是嗤之以鼻:“都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立功的事,還指望你升多大的官?能從主事升個員外郎,就算到頂了。你呀,別做什么美夢了!” 李得文不服氣啊,心想:哼,沒見識的娘們,我這一升啊,不定就是承恩公了,直接就是國公爺了!你還敢瞧不起我? 他嘴里不由得就發(fā)出了哼哼的冷笑,好在嘴還挺緊,沒把最關(guān)鍵的地方說出來。 【清制,皇后父一般封承恩公?!?/br> 李夕月聽他們討論自己的婚事,心里就煩。只是難得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她沒好意思做出起身就走的舉動,只能皺著眉撒個嬌:“哎呀,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