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譚氏開窗探出頭問：“怎么了？大傍晚的叫這么響？”

    大丫鬟是個胖姑娘，笑著指著家里的大楊樹梢說：“大奶奶，您瞧一瞧，這不是咱們家大爺養(yǎng)過的老鷹么？”

    李得文不由擦干雙腳，趿拉著鞋，也探出頭去一看：呵，可不是他代昝寧熬出來的那只大金雕？

    大金雕神氣地站在樹梢上，峻厲的雙目睨視著下頭。

    李得文喜歡這些玩意兒，自然覺得是意外之喜，穿著臥室的鞋就出了門，對著那鷹一聲唿哨。

    大金雕還認(rèn)得舊主人，“呼”地飛下來，扁毛畜生很聰明，見李得文沒有戴皮護(hù)袖，就沒飛停下來，而是在院子里繞了一圈，停在石榴樹上，一旁屋檐下掛著的畫眉、白頭翁什么的，頓時嚇得直撲棱翅膀。

    李得文說：“快！拿我的護(hù)臂來！拿鷹架子來！”

    老鷹通人性，見主人裝備好了，才悠然地飛下來，停在李得文的胳膊上。

    李得文很細(xì)心地發(fā)現(xiàn)，鷹腳上居然系著一個金屬環(huán)，很像信鴿用的那種。他玩鴿子的人，當(dāng)然曉得里頭的機關(guān)兒，伸手在活扣兒上“吧嗒”一按，金屬環(huán)就破裂成兩半，里面掉出一張薄薄的綿紙來，上頭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字，最后還有一枚“皇帝之寶”的印章。

    “哎呀媽呀！”李得文一聲驚呼，好在家里的幾個奴仆都比較懶，幫他拿好了東西，就沒人還在旁邊伺候，他這才小心翼翼地捏著那張綿紙，做賊似的左右看看，然后放開金雕落在樹枝上，自己溜回屋子了。

    皇帝的字跡他并不熟悉，但是這只大金雕是自己養(yǎng)出來的，除了皇帝和女兒李夕月，沒人注意過這茬兒；“皇帝之寶”的大印，估摸著也沒人敢造假。李得文仔仔細(xì)細(xì)把這道鷹腳里的詔書看了兩三遍，心里悚然警覺，在家默默地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把東西貼身收好，對另一間屋子里的李譚氏說：“媳婦兒，我有事出去一下?！?/br>
    李譚氏抱怨道：“什么時候還出去喝酒應(yīng)酬？”

    李得文說：“嗐，我也沒辦法啊，那幫子哥們兒日日都不應(yīng)承，感情不就淡薄了嗎？”

    他叫家里的老門子套車，然后轉(zhuǎn)腳先去了隔壁亦武家。

    “亦武，亦武?！彼σ饕鞯貑纠相従蛹业暮⒆樱瑢μ匠鲱^來的他他拉氏打招呼：“有些事，要找亦武說呢?！?/br>
    現(xiàn)在兩家都是背晦——李夕月被發(fā)到辛者庫當(dāng)苦差，亦武跟的禮親王和豹尾班都沒啥好結(jié)果——所以倒都彼此理解，他他拉氏很客氣地說：“亦武在呢，您請進(jìn)來看茶。”

    亦武的屋子里還是亂糟糟的，看來這孩子沒啥事做就研究各種槍炮火銃。李得文說：“賦閑無聊??？”

    亦武是個老實孩子，摸摸頭自我解嘲：“沒法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豹尾班也要大動干戈了——聽說紫禁城的侍衛(wèi)里先在清理，和納蘭家不合的都撥到外圍當(dāng)差或者外放了。三等侍衛(wèi)在京是人人羨慕的，要是外放去做個守備都司的，真是太不值錢了。估摸著下一撥就輪到粘桿處和豹尾班了，我這種只不過是護(hù)衛(wèi)的，八成得從大頭兵干起。”

    李得文說：“知道朝廷里這陣子的大震動不？”

    亦武聽說過一些，點點頭：“張軍機上了辭呈了，說自己老病侵尋，也不堪中樞的繁瑣，想回故鄉(xiāng)教教書，做個鄉(xiāng)紳。朝廷里裝模作樣留了一次，然后就批了辭呈。翰林院聽說納蘭國軒要進(jìn)軍機，現(xiàn)在正在鬧呢。”

    李得文微微笑笑：“不錯，太后這手實在太不顧清議了。納蘭國軒打算好了要進(jìn)軍機處，卻又不肯放手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提督差使，大概接班的還沒物色好，不過這幾日已經(jīng)挺胸凸肚地日日往清漪園趕了?！?/br>
    亦武臉色很難看，胸口起伏，最后一拳頭砸在桌面上：“這是明著想篡權(quán)啊！”

    起身繞室彷徨了一陣，又一屁股坐下說：“不成！皇上是咱們的明君，決不能讓他就這樣被太后、被納蘭氏奪了權(quán)位。納蘭氏現(xiàn)在名聲還不夠臭么？怎么有這樣的膽子？”

    李得文笑了笑：“因為，他們不知道狀況，軍機處的幾個，已經(jīng)‘?dāng)R車’了。”

    “‘?dāng)R車’是什么意思？”亦武也不明白。

    李得文也是后來和六部的兄弟們喝酒是時才透徹地弄明白的，于是此刻和亦武譬解：“原來呢，‘?dāng)R車’是指軍機處這樣的樞廷之處，而樞臣卻全數(shù)不作為，任憑每日四面八方無數(shù)加急的折子擱置，不上聞下達(dá)。太后在深宮之中，即便是垂簾聽政，無政可聽又將如何？”

    然后又說：“當(dāng)然，張莘和厲害的。如果直接全堂‘?dāng)R車’，擺明了和太后對著干，太后會警覺，也會放出手段來，最后少不得皇上忍辱負(fù)重出來轉(zhuǎn)圜，轉(zhuǎn)圜完未必有好結(jié)果?，F(xiàn)在呢，是張軍機請辭，下頭幾員則以‘群龍無首’為由，扣下了不少要務(wù)——而太后并不知曉?，F(xiàn)在六部怨聲載道，翰林院和御史臺義憤填膺，國子監(jiān)都湊熱鬧把幾個鬧事的落第舉子給扒了底朝天。馬上各省督撫也該上折子了，太后垂簾本來就是不合祖制的事，只是她一意孤行，且閉目塞聽，不知道下頭的意見罷了。這樣的政權(quán)，何能長久？”

    不關(guān)心政務(wù)的人，卻很通透，所以一旦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知道太后最大的弱點在哪里：

    無論哪朝哪代，即便是武則天稱帝之時，這樣的暗流一定會存在。太后若能有之前和禮親王合謀時那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jǐn)慎出來，或許倒還能保有權(quán)勢更久一點；現(xiàn)在軍機處故意只讓她看到光風(fēng)霽月、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卻不讓她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暗涌。

    那么，當(dāng)暗涌她壓服不住之時，就是她倒臺之時。

    作者有話要說：　　太后作為女主當(dāng)權(quán)，處境會比正統(tǒng)的皇帝艱難很多。

    所以歷代女主當(dāng)權(quán)，不是手腕超群，就是狠辣超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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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6章

    李得文那天晚上還去了榮聿府邸。第二天, 徐鶴章亦到榮聿府中。

    事情機密，都是官職低微的小人物們在動作。

    榮聿牽涉最大，壓力也最深, 但據(jù)聞他那日在家一個人喝了一壺好酒，然后砸了杯子罵了一句“去他媽的老娘們！”

    第二天他依舊笑嘻嘻上朝, 頂著個紅酒糟鼻在太后叫起時一臉笑意, 機簧靈動。

    太后撥弄著指甲, 嘆口氣：“唉，我想把這處園子好好修一修，頤養(yǎng)天年, 怎么反對的人這么多呢？朝廷沒錢, 我也曉得，但修園子能用多少錢？榮聿，你是內(nèi)行, 你說說看！”

    榮聿躬身道：“其實日常修繕是花不了幾個錢。奴才還想著沿著海子邊造一些亭臺，然后在海子里植上荷花——對了, 還有天竺進(jìn)貢來的睡蓮, 粉的、紫的、藍(lán)的都有，稀罕得不行——疏浚一下海子, 也不是天價?！?/br>
    接著皮了臉一笑：“不過這次內(nèi)務(wù)府庫房的銀子給山東省賑災(zāi)了，內(nèi)務(wù)府是真沒錢?！?/br>
    太后不屑地“哼”了一聲：“那么多銀錢給山東賑災(zāi), 也不知趙湖楨一個人就貪了多少！之前么，禮王倒臺, 內(nèi)務(wù)府就吃飽了；這會子再倒一個巡撫, 想必修園子的錢不就出來了？趙湖楨難道就是個無懈可擊的人？我倒不信呢！”

    榮聿附和著：“這年頭，有幾個做官的經(jīng)得起查的？一查一個準(zhǔn)！”

    反正查地方督撫又不是他的工作任務(wù)，附和誰不會??！

    太后琢磨著吳唐能夠給昝寧弄下來, 趙湖楨給她弄下來也應(yīng)該不是難事，志滿躊躇，恰好看到榮聿展開一幅畫卷，眼睛不由一亮：“這就是工匠繪制的清漪園圖？”

    “是呢?！睒s聿指著卷軸說，“這是海子邊一片，等種上睡蓮，再辟開一條水道，讓太后的小繡舫從水道里彎彎曲曲過去，兩邊都是香噴噴的睡蓮，吹著海子上的清風(fēng)，老佛爺您就真是觀音菩薩了！”

    這馬屁拍得太后極其舒坦，畫面中的圖景也著實令人眼饞。她笑得“咯咯”的：“榮聿，就你小子會孝順！”

    轉(zhuǎn)臉說：“下一撥起兒叫國軒來。他馬上要進(jìn)軍機處，得先學(xué)著點怎么上陳下達(dá)。這次修繕園子的事，也叫他早點動腦筋，配合著榮聿，一件件事都要鋪陳開去做?！?/br>
    想得挺美。

    而納蘭國軒之前請軍機處的各位賞臉吃酒，卻沒有人答應(yīng)他的邀約；說想聊一聊軍機處的細(xì)務(wù)，大家也是一色的賠笑臉：“事務(wù)都是會者不難、難者不會，等提督大人正式入了軍機，自然一學(xué)就會了?！?/br>
    其中尤以資歷并不深的白其尉態(tài)度最為冷漠，每每笑著說：“提督大人海涵，朝廷軍機處的制度最嚴(yán)——因著這地方關(guān)礙太大、秘密太多——不經(jīng)任命時是斷無進(jìn)去參觀的道理，咱們也不敢多語里頭的密辛。不過等大人正式入值，我等都甘供大人驅(qū)使。”

    但就是一口酒飯都不肯吃喝，把人尷尬地晾著。

    還沒進(jìn)軍機處呢，納蘭國軒就已經(jīng)感覺被孤立了。

    真的正式任命宣了旨，納蘭國軒以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提督兼了軍機大臣，軍機處值廬里堆得小山似的文書讓他嚇了一跳，而其他人冷淡地說一聲：“大人辛苦，卑職家里有事?！币膊慌阃?，也不解釋，一個個拎著衣包就走了。

    納蘭國軒即便想借著新官上任來整頓一下這么差的工作紀(jì)律，但因為自己實在是茫然沒有頭緒，這頭兩天不得不忍氣吞聲。

    第三天，他驚慌失措地遞牌子求見皇太后。

    太后剛叫了一次起，有些勞累，幾個宮女在給她熥臉捶腿。聽聞自家弟弟又來求見，不由嘆了口氣說：“真是不累死我不算完?。　?/br>
    慢吞吞重新?lián)Q了衣裳，翹著新近打制的金累絲指甲套，踩著花盆底，在宮女的扶掖下緩緩來到“九州清晏”的暖閣聽政。

    納蘭國軒正在那兒跳腳呢，好容易蒙了傳喚，進(jìn)去幾乎都急得結(jié)巴了：“太后！太后！一大堆事！一大堆??！”

    太后皺眉對這幼弟說：“你呀，得學(xué)學(xué)張莘和他們的氣度！再一大堆事，哪有這樣急吼吼的？叫人一看就是個粗魯?shù)那鸢祟^子?！?/br>
    納蘭國軒跪在那兒只差捶地：“太后啊，張莘和他娘的不是個好東西啊！他讓您看到的都是好事，那些不好的事他全給擱置了??！”

    太后有些不信：“什么意思??？”

    納蘭國軒磕磕巴巴的：“民政大事確實沒耽擱的，但是其他事他捏著不上達(dá)天聽。比如……比如……”

    他帶了那么多年兵，是個拙于言辭又心性急躁的人，軍機處留給他的一個超級大爛攤子，光說完就極其費勁：

    “翰林院上了多少個折子彈劾我，彈劾咱們家的人，軍機處一概留中，沒有諭旨的反饋，大概清議都炸鍋了！”

    “戶部喊著今年國庫空虛，別說給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補餉落實不了，連各省團(tuán)練的補餉都落實不了！剿捻的各省估計也快炸鍋了！”

    “張莘和請辭，外頭謠言紛紛，全說他的好，說咱的不好，說是我把他擠下去的，目的不可告人，揭帖都出來了！”

    “豐臺大營由皇帝的親信把持已經(jīng)很久了，這次皇上‘病了’，他們也閑話最多，為首的駱天馳每日禮枕戈待旦——太后您想想，他待的是對付誰？！”

    “還有，山東對趙湖楨歌功頌德呢。直隸這陣子倒又鬧了旱災(zāi)，五黃六月的，正準(zhǔn)備種豆和麥，這持續(xù)不下雨，下半年的莊稼就完了！”

    …………

    他嘰里呱啦一口氣說了一串兒事，急得眉毛揪成一團(tuán)，納蘭家特有的尖眼梢也被皺紋擠得無處可去。

    太后先是聽呆了，而后慢慢緩下氣，皺眉抱怨道：“國軒，你怎么還是這副著急架子？有火燒了你的屁股么？聽聽，跟我說話，直接你你我我的，要是有人彈劾你這條，你寫謝罪折子吧！”

    納蘭國軒又是捶地：“太后啊太后！jiejie啊jiejie！人家已經(jīng)欺負(fù)到我臉上了，我也不差多一條‘御前失禮’的罪過！這一上軍機處就給我來這出，怪不得一個個離心離德的，敢情都是張莘和那老小子攛掇的！”

    “現(xiàn)在就換軍機處全堂的人，來不來得及呢？”

    納蘭國軒愣了愣神：“我看他們巴不得呢！這下子，‘?dāng)R車’就擱得更加理所當(dāng)然了。”

    太后說：“你把剛才說的這些事，略節(jié)給我先看?！?/br>
    納蘭國軒總算沒忘了叫章京寫了略節(jié)，亂糟糟從懷里的奏折夾片中抖摟出來，一張張遞給了太后。

    太后看著，自也心驚，半晌后把夾片往桌上一拍，氣哼哼道：“他們居然敢玩這一手！這一次事情過了，我要一個個收拾他們！僅就玩忽職守這一條，全部發(fā)遣到烏里雅蘇臺去，一個都跑不掉！”

    氣話說歸說，現(xiàn)在的局面不大好收拾。件件樁樁都是沖著太后和納蘭家族來的，矛頭所向，已經(jīng)是從官到吏、從軍到民，無不對他們怨聲載道。如果不小心著點，不夾著尾巴先安撫好，只怕首先是他們覆滅。

    這一場叫起兒，整整叫了兩個半時辰！

    昝寧雖軟禁著，但同在“九州清晏”里居住，前頭的動靜他并不是一概否然。

    到了午膳的時候，他絲微微地笑道：“幾日沒有去太后那里侍膳了，今日去孝順一回吧?！?/br>
    吩咐到前頭太后問政的暖閣去伺候她用“晚膳”。

    晚膳并不是晚上吃，而是下午的一餐。

    昝寧到了前頭，太后和納蘭國軒還在暖閣中密商。他特意叫人傳報道：“皇額涅，政事辛勞了，還是要努力加餐飯，當(dāng)心自己個兒的身子骨。”

    太后本來就煩躁，也不覺得餓，反而覺得他這話顯得陰陽怪調(diào)，滿滿的都是嘲諷之意。

    她憤而道：“皇帝回去吧，我這里不需要他這會子假惺惺來孝順。吃不吃，我自己曉得?！?/br>
    五黃六月的起始，已經(jīng)很熱了，皇帝默默地在大太陽下站著，不屈不撓叫太監(jiān)宮女傳第二次話：“皇額涅，身子骨要緊，再忙再忙，不能耽誤吃飯。兒子在這里候著，御廚的菜品已經(jīng)下鍋了。”

    杭大總管親自出來勸說：“萬歲爺，太后有數(shù)的，忙完這一撥叫起，就去吃飯。萬歲爺您先吃好了?！?/br>
    皇帝說：“哪有母親不吃飯，兒子卻埋頭吃的？國事紛繁，我太懂得了，太后辛苦，可惜我做兒子不能替她的辛苦，只有聊表孝心了?！?/br>
    袍子一撩，跪在庭院里，樣子謙恭，太后從窗縫里一看，卻是氣得咬牙，對納蘭國軒說：“他這是做給誰看？分明是威脅我來了！”

    但是指摘不出任何錯。

    納蘭國軒只能勸道：“皇上這樣，實在沒錯，倒是太后您老不出去扶他起來，不吃飯用膳，像是……像是故意拿喬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