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李夕月低眉順眼的,說話仿佛帶著哭腔,很輕很輕地說了聲“是”。然后到宜芳身邊,低聲說:“快跟著我去茶房吧。普洱得悶好一會兒才好喝?!?/br> “我只是送熱水來的?!币朔己孟癫幌胱叩臉幼印?/br> 李夕月拉了拉她的袖子,偷偷地說,“快走吧。別杵在這兒,惹別人發(fā)急了?!?/br> 宜芳欲言又止,看了看李夕月和白荼住的那間屋子,嘆口氣轉(zhuǎn)身跟著李夕月往茶房去了。 拐出宮女圍房那片的月洞門,宜芳忍不住要抱怨:“白姑姑這陣脾氣好大!昨兒個我隔幾間屋子都能聽見她打你,打得好重!都不知道她倚仗誰!” 李夕月很小心地說:“她快出宮了,大概是怕我規(guī)矩和活計學(xué)得不好,不能接班伺候皇上,恨鐵不成鋼了?!?/br> 宜芳在她面前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哼”了一聲說:“我看她是以后沒這樣的恩福享了,心里不平衡呢!現(xiàn)在每天都逮著機(jī)會和皇上說三道四的,不知道在說什么呢!” 瞟了瞟李夕月。 而李夕月淡淡地回答:“茶房宮女能說什么?無非是新進(jìn)的茶葉怎么樣?,F(xiàn)在春天了,雨前茶、明前茶貢進(jìn)來了,估摸著是說這些呢。” 宜芳便也點點頭。 白荼一直對宜芳有點不假辭色的,宜芳怕她,也不親近她,唯只會做點表面文章而已。 她停了停突然又說:“我看皇上更寵李jiejie你呢?!?/br> 李夕月不由心一跳,故意“呵呵”笑道:“寵什么呀!真是皇上寵我,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會那樣打我?——打狗還得看主人呢?!?/br> “那倒也是。”宜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安慰道:“快了,趕明兒等她放出去,李jiejie你就是茶房的第一大宮女了。” 她嬌俏地笑道:“我也想到茶房來學(xué)習(xí),李jiejie你做我姑姑好不好?” “你抬舉我了,我哪有這個資格!”李夕月不動聲色地拒絕她,轉(zhuǎn)而看已經(jīng)到了茶房,干脆忙忙碌碌,借而不和她再攀扯。 李夕月忙完茶房回到屋子里,閑下來就感覺身上還有點隱隱作痛。 白荼說:“身上疼了?我給你瞧瞧,順便上個藥吧?!?/br> 上完藥,白荼順順李夕月的長辮子,微笑著說:“略有點瘀紫,活動活動能幫助化開些,別怕。我剛進(jìn)宮時,我那姑姑可比現(xiàn)在的我狠多了?!?/br> 宮里頭不興罵,但可以打,不打得破相,不打出殘疾或人命,主子打奴才,姑姑打新來的,都是天經(jīng)地義。 李夕月想的卻是其他的,扭頭問:“姑姑,你沒幾天出宮了,皇上的意思是要把你指婚給徐翰林——啊不,徐主事呢??墒俏矣殖霾蝗?,怎么吃到你的喜糖呢?” 她屁股上頓時挨了羞惱的白荼的一巴掌,疼得“哎喲哎喲”叫喚了一會兒,笑道:“姑姑你太狠了。我不過是問喜糖?!?/br> 白荼笑罵道:“八字兒還沒一撇呢,你少給我胡吣,管不好你這張嘴,只怕你要挨宮里那大毛竹板子!現(xiàn)在還能夠‘哎喲哎喲’喊疼,挨那個,疼都喊不出來!” 李夕月吐吐舌頭:“聽著怪嚇人的。不過我覺得皇上好像從不輕易對宮女動這樣的重刑呢?!?/br> 白荼簡簡單單“嗯”了一聲,才說:“這主子和他親娘一樣,骨子里待人挺厚道的。只是他也有不少無奈之處。其實竹板子我也沒挨過,只聽同時進(jìn)宮的小姐妹說過,遇到了脾性不好的主子,朝打暮罵,丁點兒的錯就叫傳杖,一頓挨下來死去活來,一個月都別想好好起坐。那時候就想,我還真是幸運(yùn)的?!?/br> 她輕輕把李夕月的被子蓋好,柔和笑道:“我什么時候出嫁,我自己還不知道呢。只盼著將來我能以命婦的身份進(jìn)宮參拜你,到時候彼此吃糖?!?/br> 李夕月聽得臉也紅了。等白荼吹熄了燈,她迷迷瞪瞪地想:真好,要是那時候我們各自都能嫁給喜歡的人,她也可以進(jìn)宮來玩,我雖出不去,常有這些朋友來往,也是賞心樂事。 第127章 李夕月貪心, 跟著昝寧去園子那天,摘了好多好多的梅花。 梅花用大瓷壇子粗養(yǎng)在水里,開得倒也旺盛。她在皇帝處政的半天工夫里, 忙得不亦樂乎,一枝枝修剪、擺造型, 再插到選好的瓶子里, 布置好東暖閣和皇帝寢宮, 擎等著他叫起結(jié)束,還有幾瓶梅花要擺到西暖閣去。 在東暖閣等待的時候,看著一屋子梅花, 顏色各異, 形態(tài)飄逸,李夕月滿足極了。 忽然,聽見西暖閣門簾響動, 大概是叫起的大臣們出來了。 李夕月心里急著想進(jìn)去擺花瓶,不由凝神聽外頭的動靜, 等他們離開, 自己就請兩個小太監(jiān)一起把瓶子捧到西暖閣去。 但外頭的動靜異乎尋常,首先是禮親王在養(yǎng)心殿正殿的門邊說話:“皇上既然準(zhǔn)奏了, 這種事事不宜遲,遲了消息泄出去會惹麻煩, 立刻叫幾個太監(jiān)傳旨到儲秀宮去,該逮問的人現(xiàn)在就叫去內(nèi)務(wù)府慎刑司報到, 誰敢遲延, 就問個‘畏罪拖延’的加罪!” 接著是榮聿說:“得嘞!慎刑司的刑具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幾個問話的主事都是老積年了,不信問不出點消息——別說是三四年前的事, 就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也能給它扒個底兒掉!” 禮親王大概是在點頭,而后說:“宗人府那里知會了么?” “是的,和三哥也知會過了。” “好得很。一旦查實了,先拿內(nèi)務(wù)府的供詞,再叫提前準(zhǔn)備好御史臺的彈章、宗人府的審辦書,一股腦給發(fā)出來,任誰也彈壓不??!還有……”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伴著步伐聲,大概有不宜為外人知的內(nèi)容,正在和榮聿咬耳朵。 榮聿,即榮貝勒,掌管內(nèi)務(wù)府,即是掌管皇帝宮里的所有家事。小到最下層太監(jiān)、蘇拉的吃喝拉撒睡,大到承奉皇帝和太后關(guān)于后宮的旨意,由其下設(shè)的各個“司”掌管著?,嵥榉彪s,但也有實權(quán)在手。 這次要查儲秀宮的人,明顯的是針對皇后的,但是不能直接提溜皇后問話,就只能從她身邊的人那兒打開缺口,查實了再徇各種“例”來對皇后的行止進(jìn)行責(zé)處,輕的是發(fā)旨申飭,重的甚至能廢后。但即便是皇帝也沒有一言堂的可能,必須按照這樣的辦事規(guī)矩和各種律例援引,才能處置。 一會兒,李夕月聽見榮聿又回來了,在西暖閣門口拍著馬蹄袖打千兒請見。 而昝寧踱步出來,對榮聿說:“到隔壁說話。” 李夕月急忙斂衽垂手,等他們倆進(jìn)門,她不言聲地給他們蹲安。 皇帝笑融融的,看了她一眼說:“李夕月泡兩碗新進(jìn)上的雨前茶來,給榮貝勒品鑒品鑒。” 榮聿受寵若驚:“皇上太抬舉了,這新茶才供奉進(jìn)宮呢,奴才真是天大的福分!” 昝寧微微笑道:“這茶,進(jìn)宮是才進(jìn)宮,不過想必禮邸早就有了,是吧?” 榮聿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皮,尷尬地笑了笑。 昝寧說:“這樣的小事,不去談它。剛剛朕在西暖閣正襟危坐的,累死人了,這會子在這里可以松快松快?!?/br> 李夕月泡了新茶進(jìn)門,聽見他們倆還在聊: “只要想按事兒,皇后宮里那一批人,沒有搞不定的。”榮聿說,“一頓板子不行就再加一頓鞭子,疼到那份兒上了,想讓他說什么他就說什么。何況皇后一向御下頗嚴(yán),誰給她賣命呢?” “嫉妒雖在七出里,但畢竟是一國的皇后,只怕顧著朝廷的面子,也不能不從寬?!被实坶e閑說,瞥了榮貝勒一眼。 “從寬雖是從寬,不會一下子就奪她的位置。一般呢,先停中宮箋表,?;屎筲j印后宮劄子的權(quán)柄,想來就夠她受的。何況她那種脾氣,豈是會收斂的?少不得攛掇著太后整出新的幺蛾子來?!睒s聿笑道,“正有果子等著邱德山吃呢!就怕他們不鬧事,鬧了,就沒什么不好辦的了?!?/br> 昝寧喝著茶,點著頭。 榮聿又說:“不過有一條倒是要請旨呢?!?/br> “說罷?!?/br> 榮聿說:“若是她真的害怕、收斂了,尚有一個‘無中生有’的法子。金氏驪珠的哥哥,上回已經(jīng)被納蘭家的人暴打一頓,威脅再上告就要他的命。若他的命真的沒了,那就是人命案子了,即便是后家之尊,也逃不得清議和國法。” 他眼睛閃動,語氣低沉而神秘。 在一旁等著收拾茶碗的李夕月突然就明白了,怪道他要說“請旨”,這個計謀大概是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驪珠的哥哥,然后栽贓嫁禍給當(dāng)時大放厥詞的皇后家人。 牽連起來,皇后家人要被處置,皇后又豈能獨(dú)善其身? 只不過要的是驪珠哥哥的命,他得問問昝寧舍得舍不得。 昝寧沉吟了一會兒:“不是到非那一步不可,還是留人家一條命吧。” 榮聿卻懂:到了非那一步不可的時候,他就同意了。 于是乎他點點頭:“奴才明白了!” 正聊著,突然聽外頭一陣喧鬧。 李貴匆匆地跑進(jìn)來說:“萬歲爺,太后來了!” 這會子來,沒有好事。 好在昝寧和榮聿也算淡定,彼此看一眼說:“迎候吧?!?/br> 又對李夕月:“去茶房備茶,茶葉、水溫、湯色的準(zhǔn)備都要細(xì)之又細(xì),太后也是個懂茶道的人?!?/br> 李夕月有點緊張起來,點點頭,等皇帝和榮聿出門迎候,她也一溜煙兒地到了茶房。 白荼正在茶房向外頭張望,眉頭微蹙,神色更為緊張。 李夕月說:“太后來了!” 白荼沉沉說:“我聽見了。太后歸政后輕易不到養(yǎng)心殿來,來,必是要事。” 李夕月點點頭:“估摸著是呢,皇上吩咐我準(zhǔn)備茶水要仔細(xì),大概就是怕我被指摘禮節(jié)?!?/br> 她幾乎是屏著呼吸,用白荼教她的泡雨前新茶的法子,選合適的水溫,壺里的水線拉得長長地沖茶,看一片片嫩葉在茶碗里翻飛旋轉(zhuǎn),騰起細(xì)細(xì)的云霧一般,茶湯變作淺淺的綠,香氣撲鼻。 果然,緊接著就聽見暖閣里叫茶。 李夕月深吸一口氣,把茶碗擺進(jìn)茶盤里,準(zhǔn)備端過去。 白荼說:“我來?!?/br> “姑姑?” “我來?!彼f得篤定,“畢竟我比你嫻熟。” 李夕月看她不似說笑,眼神里堅毅而不容反駁,不敢不從。 然而她擔(dān)心的情況也來得很快,沒多久就聽見西暖閣傳來瓷蓋碗砸碎的巨響。 李夕月心慌極了!顧不得多想,發(fā)足從茶房奔了出去。 在養(yǎng)心殿外探頭探腦的宮人不少,但西暖閣一向是太監(jiān)宮女的禁地,不奉詔就進(jìn)門,那是打死勿論的罪名。 大家竊竊私語,在說太后進(jìn)門時臉色的黑沉,在說皇上迎奉時表情言語的陽奉陰違,更在小聲地討論,誰要被“做筏子”來頂主子的怒火了。 “剛剛進(jìn)去奉茶的是白荼姑姑!”大家都在耳語。 里頭傳出太后威嚴(yán)的聲音:“皇帝,你不用說什么,身邊人替主子受過,素來尋常。不然,你為什么叫人拿問皇后那里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和大宮女?對了,聽說放出去的宮女,也在尋了問話?” 昝寧說:“一碼歸一碼。金家出狀子上告,哪怕告的是朕,刑部也該理會——這是國法。查明了,他若是誣告,那就責(zé)處他,若不是誣告,該責(zé)處誰就責(zé)處誰——這也是國法?!?/br> 太后大概在冷笑,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后卻也不和他糾結(jié)這一條,幽幽說:“你徇國法辦事,自然是極好的。我今日也是為‘法’而來,說起來是宮中的家法,事實上也是國法。” 而后聲音不高卻異常冰冷:“小邱子,叫傳杖吧?!?/br> “皇額涅!” 太后問:“怎么的?我管不了你宮里的人?” 昝寧說:“宮人泡的茶不合皇額涅的意思,薄責(zé)也可,不至于傳杖?!?/br> 太后笑道:“是了,我知道你是個仁君,愈發(fā)襯得我們都是心狠手辣的惡毒之人了。若為一份茶就動板子,好像是重了點。不過我今日來養(yǎng)心殿,也算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呢。想要問一問宮里那些關(guān)于驪珠的謠言是怎么來的?!?/br> “兒子沒有聽說什么驪珠的謠言?!?/br> 太后冷笑:“你御下寬,大家自然只揀好聽的你聽,哄得你覺得海晏河清,宮里萬世太平。我那里卻聽說,驪珠的哥哥上控,有人推波助瀾;宮里頭一份就在傳說當(dāng)年都是皇后的不是,硬要把屎盆子往皇后頭上按;更有笑話呢!居然說驪珠當(dāng)時以宮女之身,已經(jīng)懷了龍種,你說這屎盆子多臟多臭,就構(gòu)陷一國的國母??!” 皇帝的聲音很平靜:“既然有這樣的話,朕叫內(nèi)務(wù)府好好查就是。多謝額涅的指點?!?/br> “不用了,你還當(dāng)你的仁君?!碧笳f,“這樣臟手的事,不勞你,我來辦就是。話呢,是養(yǎng)心殿傳出來的,當(dāng)年和驪珠親密的,大概就是這個一道服侍過圣母皇太后的白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