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一個小太監(jiān)在里面打著盹兒看火。 皇帝四下一看,果然抓著另一個該當在里面當差的——現在卻在屋子外面開小差呢! 他現在一看身形就知道是誰。但見蹲在假山石下面的草叢邊,一動不動地盯著什么,卻不知道她在干嘛。 皇帝悄聲過去,輕輕用腳背踢了踢她的屁股,問:“干嘛呢?” 李夕月蹲得不穩(wěn),給他踢得一個趔趄,差點跪地上。她先是很懊惱,但見是皇帝,懊惱也不敢發(fā)作,回復道:“回稟萬歲爺,里面茶水都備好了,五更雞上燉著,您隨時要都是熱的?!?/br> 皇帝說:“別忙著先推卸責任。問你干嘛呢?!?/br> 李夕月豈敢不先把責任給他匯報清楚,不然,他拿“擅離職守”之類的大帽子扣她怎么辦?說清楚了,她才從容回答:“里面呢沒啥要緊事,奴才出來看看,剛剛聽見這里有蟲鳴,所以來瞧瞧。” 皇帝很感興趣:“上次那只金蛉子忘在宮里沒帶出來,你是打算再給朕捉一只?” 出門前亂哄哄的,確實沒記得一只蟲子。但李夕月搖搖頭:“萬歲爺,金蛉子其實不耐寒,這里比京里冷些,季節(jié)也不對了,估摸著捉不到了。奴才剛剛看的是蛐蛐兒。” “這里有蛐蛐兒?”皇帝興趣不是很大,“斗蛐蛐這種,明宣宗都給人詬病了幾百年了?!?/br> 李夕月說:“萬歲爺說的是《聊齋》里《促織》那故事吧?那故事是挺凄慘的,您是一國之君,‘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確實是別玩的好?!?/br> 皇帝給她說得不服氣起來,也蹲在她身邊,問:“不用你諫言,朕自然曉得分寸——就是玩,也曉得分寸。你讀的《聊齋》,是本寫鬼怪的書?” 李夕月側頭問:“啊?萬歲爺博覽群書,居然沒有讀過這本?” 皇帝說:“這種民間的稗官小說,朕讀了干什么?” 想想愈發(fā)不服:“你倒像讀過多少書似的?!?/br> 李夕月笑起來:“奴才讀書讀得當然不如萬歲爺多,家里也不讓我讀這些稗官小說類的,可是《女則》《女誡》有什么好看的?我阿瑪擺在書架上的都是好書,可我不愛看,但他櫥里偷偷收著的那些書,我哪本沒讀過?” “你阿瑪也讀稗官小說?” 李夕月說:“打發(fā)打發(fā)時間,積累積累談資——嗐,他們那種小吏,寫筆文章反正都是照著格式套,平日讀書就是為了消閑,難不成還去考狀元???” “在旗的人也不是不能考?!?/br> 李夕月說:“他呀,老被我額涅說,說他就知道玩,沒啥出息。我看,他玩倒是玩出了點出息,反正朋友一大堆,但考狀元是別想?!?/br> 又說:“其實我們小戶人家,哪那么多講究?小日子過得就是皇天和皇上的恩賜,自己再不去尋些樂子,生活真無味得很?!?/br> 突然她停了口,也顧不得旁邊就是皇帝,命令式的“噓”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換地圖啦 第32章 作者有話要說: 高能預警,這章是皇帝的守身保衛(wèi)戰(zhàn),哈哈 皇帝順著李夕月的目光看過去, 一塊石頭邊赫然停著一只蟋蟀,在月光下顯出紫金色的背,粗長的腿, 兩條長長的觸須,正在無知無畏地振翅高歌。 李夕月理都顧不得理皇帝, 全神貫注地拿個竹筒往蟋蟀身上一扣, 一下子就扣準了。 皇帝都忍不住為她喝彩:“這一下漂亮!” 李夕月回頭看了他一眼, 眉眼彎彎,嫣然笑道:“謝萬歲爺夸獎?!比缓笮⌒挠脧埲~子合住竹筒的口子,再倒過來讓蟲子掉進底下, 用團起的麻繩把口子封住, 拍拍手說:“這地方真不錯,今晚上就抓著了兩只雄蛐蛐?!?/br> “然后你想干啥?” 李夕月想說“斗蛐蛐兒唄”,話到臨口頓住了——誰知道宮女斗蛐蛐兒犯不犯忌諱? 皇帝催著問:“說呀, 然后想干嘛?” 李夕月皮著臉笑道:“就養(yǎng)著聽聽響兒唄?!?/br> “我才不信!”皇帝有些生氣,“你真是, 一句實話都不肯跟朕說?!?/br> 他覺得心寒——熱臉總貼她的冷脊梁, 于是瞬間就像要翻臉一樣,起身撣了撣袍子擺, 冷著面孔說:“估摸著就是斗蛐蛐兒吧?沒意思,變著法兒玩這些花頭, 以為瞞得過朕?” 說完,拔腳要走。 李夕月慌了, 怕他生氣要懲罰她, 趕緊追上去拉著他短馬褂的邊兒,哀求著:“萬歲爺,奴才錯了。確實是想斗蛐蛐, 但奴才既不賭,也不帶壞其他人,您就饒奴才一遭吧?!?/br> 皇帝心里熨帖了,回頭看她有些緊張,拉著他的衣襟像個淘氣干壞事被抓的小女孩,不由也孩子氣地一笑,在她鼻頭上摁了一下:“不罰你可以,蟲子收好,朕回頭再問你的話?!?/br> 李夕月這才放下心來,投桃報李地說:“謝萬歲爺的寬宏大度!今日奴才烹的棗仁茶,萬歲爺舟車勞頓,喝一盅祛勞安神?!?/br> 皇帝聽這話就更貼心,微笑道:“那敢情好,一會兒直接送朕寢宮去?!?/br> 李夕月“呃”了一聲。 皇帝奇怪地問:“怎么了?就在后面,坐北朝南正中一間,怕找不到門還是怎么地?” 李夕月鼓著闖鴻門宴的勇氣,低低地應了聲“是”。 她步伐有些踟躕,她真是不想招惹他,但是有時候自己沒腦子,不知不覺就和他聊得甚歡,簡直比入宮前和隔壁家亦武聊天玩耍還要歡。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么?!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端著一盅棗仁茶到皇帝正寢的門口,低聲道:“萬歲爺,奴才奉旨送棗仁茶。”眼睛脧著地面,打算送完茶就快快地離開,回屋睡覺。 里面卻傳來女人的聲音:“來了。” 李夕月還在打愣怔,簾子已經揭開了,露出一張薄施脂粉的臉,那臉上一雙射著釘子般光芒的眼睛下死看了李夕月一眼,嘴倒是在笑:“正等著呢,我端進去。”伸手就把托盤給端了進去。 李夕月反應快,趕緊替她打著簾子,免著碰到頭。 見那背影瘦得佝僂,穿著織錦緞的長襯衣,裹得身形瘦伶伶的,倒是織錦緞上的平金繡在燭光下閃人眼睛。 李夕月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不是皇后納蘭氏么? 遠遠地,她不止一次地打量過納蘭氏,但隔得遠,和離近了看好像很大不同。 納蘭氏不美,長得像太后,也像太后喜歡的類型:瘦而骨骼寬大,瓜子下頜,顴骨分明,眼睛亮而尖銳——后宮一掛都是這種類型,民間所謂“刻薄相”,無論俊與丑,都叫人感覺不親近。 李夕月自己譬解:人家是正頭夫妻,雖說聽聞感情不怎么樣,但畢竟是夫妻。按著傳統(tǒng),不都是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論民間還是皇家都是一樣,感情都是處處就有了。看皇后平日里不茍言笑,其實心里還是巴結她這位丈夫的。 既然有人替她送了棗仁茶,她自然樂得早點去休息,也不用再擔心皇帝又對她會有不三不四的舉動。 只是不知為什么,心里有點不舒服,牙根子發(fā)酸。 李夕月回屋睡覺前漱了兩回口,這種牙根子發(fā)酸的感覺還在。 等到躺在酣睡的白荼身邊,她翻來覆去很久都沒睡著,慢慢覺知這發(fā)酸的滋味不僅是牙根,還有鼻腔,還有眼眶,還有心窩子里,想著皇后的背影,她就渾身酸痛了一樣,眼前不時閃現皇帝笑起來時和風朗月的少年人模樣——他長得比人人夸贊的亦武還要好看!——可卻和那個瘦得佝僂的皇后在一起,不般配?。?/br> 李夕月覺得自己心里是在為他叫屈,又覺得她有什么資格為他叫屈? 她翻過來,又翻過去,把白荼都翻醒了。白荼迷迷糊糊中罵她:“你還不睡?明兒又是坐一天大車,你倒不怕晚間伺候萬歲爺時打瞌睡?” 李夕月不敢動了。 她擺在桌子上的兩個竹筒被月光曬著,慢慢傳出了一只雄蛐蛐綿長的振翅歌聲,另一只也不甘示弱地鳴叫起來。 李夕月看著窗口的月光,自己開解自己:關我什么事?! 卻說皇帝比她受的驚嚇只多不少,偏偏又無可奈何。 他進屋時還挺高興的,小太監(jiān)揭開簾子,他就看到皇后轉臉對他一笑:“萬歲爺回來了?” 皇帝定在門口,簡直想把那個不及時通報的小太監(jiān)臭揍一頓。 “你怎么在這里?”他冷著臉問。 又轉臉到處找:“李貴呢?怎么沒見他?” 皇后笑道:“李總管忙前忙后的,我實在不忍心,讓他去休息了。臣妾知道皇上今兒白天一定是累壞了,你喝一盞茶,臣妾給你揉揉腿。” “不用了。你不回房里去?” 皇后溫柔地笑著說:“擔心皇上,怕那些小宮女小太監(jiān)躲懶,還是妾來伺候放心。太后也切切囑托過呢,叫妾一定不能懶散,皇上難得出一趟門,照應得一定得比家里周到才行。” 搬出太后來,皇帝就有些沒奈何,抬眼看了看行宮的寢臥,就此一間,無處可避,此刻少不得咬牙一般,自己伸手把外頭氅衣脫了,丟在熏籠上,然后說:“累得慌,早些睡吧。” 皇后溫柔地“是”了一聲,上前親自給他解脖子下面和腋下的扣子。 皇帝渾身一僵,但貿然把她趕走有些不合時宜,只能抬著頭、閉著眼讓她涼冰冰的手指在自己喉結處拂來拂去。等換了寢衣,他鉆進暖融融的被子,自顧自把被窩裹緊,臉朝里翻了個身,甕甕地說:“睡吧。” 背后半晌不聞動靜。 皇帝閉緊眼睛,心里想:無非就是還像以前那樣,他和皇后睡一張床、兩個被窩,中間還隔個“楚河漢界”,一晚上井水不犯河水,明早上這場苦刑就算完了。 但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皇后上床的動靜,又片刻,感覺那手指在扒拉他的被窩,好像要鉆進來。 他驀然回頭,厲聲問:“你干什么?!” 燈已經熄了,但就著外間燭火的余光,仍能看見皇后灼灼的目光:“這被子是不是單薄了些?” 皇帝覺得她簡直不知羞恥! 但張口又突然覺得難以駁斥。 好一會兒才說:“我不嫌薄,你要覺得冷,就回自己屋子里找厚被子。如果要睡,就好好休息罷了,朕說了今天很累,你能不能安生點好好讓人休息?” “臣妾是想……給皇上解解乏。”皇后不屈不撓地低聲說,“妾自正門抬進宮里,大概一直不懂伺候皇上……” 皇帝說:“睡個好覺最解乏。我說你也知道點不好意思好不好?你要閑得慌,你在一旁讀讀書就是了,讓朕早點休息好不好?” 皇后的臉背著光,皇帝覺得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又好像有火光,他瞥了一眼,覺得背上瘆的慌,轉臉睡了一會兒,始終沒感覺背后的人有睡下或離開的任何動靜,不由又抬頭回眸一看:果然她還是剛剛的樣子跪坐在床上,帶著水光或火光的眼眸仍盯著他。 皇帝脊骨發(fā)涼,掀被子起身,恨恨道:“怎么有你這樣的!你不肯下去,朕下去就是了?!?/br> 起身披衣,打算在一旁的條炕上看看書坐一夜,實在受不了就蜷著睡一會兒罷了。 還沒走到條炕那兒,腰里突然被人環(huán)住了。 皇后的眼淚隔著薄薄的寢衣浸漬到皇帝的皮膚上,皇后說:“皇上,您真打算記恨妾一輩子么?” 皇帝簡直好笑,又覺得背上被她guntang的眼淚漬得難受,說:“我沒記恨你,我就是想好好睡一覺。怎么你們都把我當手巾么?不擰干了不能放走?” “萬歲爺血氣方剛的年齡,”皇后執(zhí)拗地抱緊著他的腰不撒手,“十天里有五六天是叫去,我不信您不行?!?/br> 她這是帶著些激將——男人聽到女人說自己“不行”,少不得怒發(fā)沖冠,立刻“法辦”。 但皇帝掰開她的手說:“我對這事沒啥興趣行不行?你要覺得我不行,不行就不行吧。你要實在想檢驗檢驗,行,我找個宮女檢驗給你看行不行?” 揚聲好像就要喚人。 皇后這時候才臊到不行,臉紅著,很快又煞白,瞪圓了兩只眼睛,冷笑道:“檢驗什么?不必了!皇上無非就是多嫌著妾罷了。妾曾經是做錯了事,但想著皇上是男人家,宰相肚里尚且能撐船,何況一國之君,豈會那么小肚雞腸,為了一個卑賤宮人耿耿于懷這么多年!” 皇帝氣得簡直想抽她那臉一巴掌,但比起抽臉,還是言辭的惡毒更能傷女人的心,他笑道:“你錯了,我當然不會為你好妒惡毒、逼死驪珠這件事記恨至此。我只是嫌你丑,看著就沒胃口——你說朕好歹也是一國之君,難道上個女人的床還不能看臉了?日后生出皇子公主,萬一也這么丑陋,豈不是日日看著難受,覺得對不起孩子?” 皇后渾身抖起來。 皇帝瞧著終于心滿意足,回到榻上抱起一條被子,折回了一旁的條炕上把被子一扔,然后自己鉆在被窩里背著皇后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