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隨著她長大，她也逐漸知曉了皇宮是怎樣一個(gè)吃人的地方，偶爾也會在噩夢中驚醒，蘇母更是尤甚。

    她今年十八，仔細(xì)算來，小姑也該有二十一，只要她還活著，再過四年就該被放出宮了。其實(shí)，她們一家人什么也不求，只要小姑能安然出宮就好。

    混混沌沌思考間，隊(duì)伍很快便輪到蘇母前面的那位夫人。

    “敢問施主所問何事？”

    那夫人沉悶地遞出手中的竹簽，聲音干澀嘶?。骸皢栆鼍??！?/br>
    大和尚微笑頷首，看向簽文，根據(jù)序號翻至相應(yīng)書頁，一邊往解簽紙上抄錄，一邊笑念：“爾問婚姻是如何，良緣夙締定無訛。何須欲擇西施美，能得無殊月里娥。若問婚姻，此簽當(dāng)為上上簽?！?/br>
    “大師可是說，我兒子他還有姻緣？！”老夫人眼中眸色晶亮，激動地攥緊手中的帕子。

    “阿彌陀佛。姻緣之事，緣分天定，施主只需讓令郎靜待即可。那人可能不是最美的，堪比西施嫦娥，卻定是最適合他的?！?/br>
    老夫人連忙頷首，接過對方抄錄好的解簽文后，雙手合十，也跟著念了一句佛語：“阿彌陀佛，多謝大師，多謝大師，我這便去添香油錢?！?/br>
    只短短幾句話，她面上的精氣神就rou眼可見的提升了不少，她又問了大和尚幾句，便留下解簽錢，與那旁邊等候的丫鬟婆子們一起離開。

    輪到蘇滿娘時(shí)，她心情還有些緊張。她坐到木凳上，將手中簽文遞出，“大師，小女想求問姻緣?！?/br>
    大和尚瞧她一眼，面上笑容不變。

    蘇滿娘背后繃直，也不知曉對方會不會記得她這位曾經(jīng)被批了姻緣下下簽的倒霉姑娘。她估摸著可能性應(yīng)該不大，畢竟時(shí)間已經(jīng)過去了四年。

    索性大和尚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翻動書冊，半晌抬起筆桿抄錄，邊寫邊道：“五百年前結(jié)下緣，佳人慕敬意綿綿。莫聽他人亂傳語，自作主張便作為。

    也是一枚姻緣上上簽，女施主屆時(shí)只需相信自己的本心，順其自然，此次姻緣即可順?biāo)?，無需煩憂?！?/br>
    蘇滿娘面上飛來一抹薄紅，她不知道這位大師口中的“此次”，是不是還記得上一次的緣故。但她想略一思忖，還是鼓起勇氣多問了一句：“會不會很久。”

    她生怕自己定下得太晚，會耽誤兩位弟弟婚娶，是不是上上簽，她心中倒沒有多少期盼。

    若真將兩位弟弟蹉跎到二十幾再定親，那她可就真沒臉見人了。

    周圍人噗嗤一聲，紛紛捂唇偷笑。第一次在外面見到一個(gè)姑娘家，如此著急詢問婚期的，大家忍不住面露揶揄。

    “這小姑娘說話真是率真?！?/br>
    “這應(yīng)是恨嫁了吧，嘻嘻。”

    蘇滿娘坐在木凳上有些羞臊，但這里的都是女客，她感覺自己還能再堅(jiān)持會兒，于是厚著臉皮坐在原地，堅(jiān)持著等著答案。

    蘇母伸手拍了這蠢丫頭一下，笑罵了兩句，抬頭道：“大師，這丫頭說笑呢?！?/br>
    大和尚搖頭，表示無事，笑盈盈對蘇滿娘道：“不會太久，女施主不要著急?！?/br>
    這下子周圍善意的哄笑聲更大，直接將她鬧成一張大紅臉。

    蘇母也在旁邊笑著，推她離開，蘇滿娘趕緊留下銅板，接過解簽紙，用帕子捂住臉，小跑著跑到陳婆子處，拉著她的丫鬟六巧往旁邊陰涼處走。

    離開了測算隊(duì)伍，蘇滿娘又有些懊惱自己沉不住氣，她在陰涼下揉捏著帕子，抻著脖子往解簽處細(xì)瞧。

    瞧不大真切，只是隱約瞧著蘇母的后腦勺。

    沒過多久，蘇母便也捏了一張解簽紙回來，面上表情無悲無喜。

    蘇滿娘忙迎將上去，“娘，你那張是什么簽？大師怎么說？”

    蘇母將解簽紙遞了過去，扯了扯嘴角：“是中簽，聽意思應(yīng)是還好?！毕肓讼耄盅a(bǔ)充道，“娘的意思是，只要婉婉還活著就好?！?/br>
    斷開聯(lián)系這許多年，她現(xiàn)在的所求已經(jīng)不多。

    蘇滿娘將紙張展開：“人行半嶺日銜山，竣嶺崖巖未可安；仰望上天為護(hù)佑，此身猶在太平間?！?/br>
    前半句，是人在困境，險(xiǎn)境環(huán)生。

    至于后半句，卻不知是在說平安，還是在說無助。

    蘇滿娘抿唇疑惑，蘇母卻拍了拍她手，“你與六巧去后山桃林逛逛，娘去里面尋尋大師，聽聽佛法，捐些香油錢?！?/br>
    蘇滿娘還想堅(jiān)持與蘇母一起，但見她面上神色疲憊，想想也就住了口。

    將人送至大佛寺后女眷們休憩的廂房，又待了會兒，她才與六巧一起來到后山。

    四月的大佛寺后山下，正是春日景色最濃郁香醇之地，觸目所及，都是大片洋洋灑灑的粉色桃花，雪白梨花，間或有雪白的杏花、和鵝黃的迎春花穿插其中，似天宮散花的絕景，美不勝收。

    蘇滿娘在六巧的陪同下步入后山，只一出殿門，就被這觸目所及的美景給震撼住了，屏住呼吸，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真美?！?/br>
    她柔聲開口，仿若怕打破這遺世的桃源盛景。

    在如此絢爛仿若畫布的美景下，身著亮麗春裝的少女和少婦們，行走于期間，或欣賞談?wù)摚蛲骠[嬉戲，再遠(yuǎn)些的地方，則有一群年輕公子們靜立樹下。

    六巧也跟著感嘆：“確實(shí)漂亮，小姐不如等你回去，就將這些全部畫下?！?/br>
    蘇滿娘點(diǎn)頭。她指尖輕提起裙角，噙著笑意，順著石階向坡下林中而去。

    因剛出孝，且家中尚有長輩在孝期的緣故，蘇滿娘今日穿著的的淺藍(lán)云霧煙羅衫，頭梳云近香髻，頭頂只斜斜簪了一只翠玉蝶鈴簪，雖說比她孝期時(shí)的打扮活潑了些許，卻仍是素凈，站在活潑靚麗的粉衫黃裙少女中，并不如何顯眼。

    索性她也并不在意這些，只是邊走，邊細(xì)細(xì)觀察這獨(dú)特美景，思忖著歸家后，該如何入畫落筆，主仆倆或停或行，也成為在這桃花林中一處獨(dú)特的風(fēng)景。

    “呀，快看，前面是黎將軍！黎將軍今天也來大佛寺了?！?/br>
    “什么？！黎將軍？！”

    “竟然是黎將軍？！”

    “黎將軍果真好看！如此美男，別說家中只有幾個(gè)養(yǎng)子養(yǎng)女，就算是有一堆，我也想嫁了?！?/br>
    “喲，你可小聲些罷，也不怕人笑你，不知羞。”

    ……

    清脆嬌柔的少女音，或驚訝，或嬌羞，或喜悅，細(xì)細(xì)碎碎的在四周交錯響起。

    第4章 初見

    蘇滿娘順著女眷們的視線望去，就見到一位身著瑪瑙紅長袍的昳麗公子，正長身玉立地站在一棵恣意盛放的灼灼桃花樹下，姿態(tài)文雅地與幾位公子說著什么。

    如果不是提前聽旁邊姑娘們的談話，知曉那便是武將出身的黎將軍，蘇滿娘倒是更愿意相信這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儒雅書生。

    仿若是察覺到越來越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黎銳卿回首看向身后的少女們，勾起唇角。

    那是張比女子還要更加艷麗精致的奪魄面龐。

    其上神情似笑非笑。

    然而在與他對視時(shí)，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有精力分析他的表情意味，只會注意到，他那秀氣的葉眉下，是一雙勾魂攝魄的如墨雙瞳，其眼角輪廓溫柔細(xì)長，微有上挑，映襯著他眼底微微涌動的涼意，獨(dú)有一番惑人風(fēng)情。

    蘇滿娘清晰地聽到身邊少女們不受控制地倒吸涼氣聲。

    那位黎將軍似乎能夠很輕易地虜獲少女們的芳心，獲得她們的視線。即便他為自己尋來那許多養(yǎng)子、養(yǎng)女，也阻擋不了她們的傾慕之心。

    面對如此惑人男色，鎮(zhèn)定如蘇滿娘，也感覺心臟好像停跳了半拍。

    但等她再去細(xì)瞧，卻見黎銳卿緋色的唇角揚(yáng)起，似儒雅的，似清冷的，也似譏諷的。

    她的心，就一下子落回原位，

    無論怎樣，這個(gè)人給她的感覺是危險(xiǎn)的。

    即便這種感覺似有若無，甚至在對方笑意收斂、收回目光后，更是輕盈地仿若自己剛才的發(fā)現(xiàn)只是錯覺，但她仍舊相信方才那一剎那的直覺。

    蘇滿娘微抿了抿唇，一下子就沒了在這片區(qū)域駐足的興致，她緩緩轉(zhuǎn)身，拽著身邊還沒有徹底回過神的六巧一起，換了個(gè)方向行去。

    灼灼桃紅色下，黎銳卿與面前幾位略顯天真的世家公子交談告一個(gè)段落，他斯文地向幾人頷了頷首。一回身，就看到已經(jīng)逐漸走遠(yuǎn)的蘇滿娘主仆二人。

    他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眉。

    這倒是他這些年來遇見的，少有的能夠如此快逃脫他魅力誘惑的女子。

    “如此，告辭?！?/br>
    “黎將軍慢走?！?/br>
    與幾人拱手道別，黎銳卿轉(zhuǎn)身，又不由輕嗤：怎么可能會有？！

    最可能的，還是欲擒故縱罷了。

    這種把戲，他這些年來見到的可絕對不少。

    走動間，他再次察覺到叢林深處傳來的熟悉窺視，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掩下他眼底那急欲噬人的癲狂鋒銳，以及激動到要見血的顫抖興奮。

    他釣了幾個(gè)月的肥魚，終于要上鉤了。

    *

    另一邊，拽著六巧離開人群的蘇滿娘，原還準(zhǔn)備在桃林中再閑逛一會兒，多欣賞一會兒美景，卻不想，無論她站在桃林何處，都能聽到周圍人在討論黎將軍的傳言。

    美色，永遠(yuǎn)是攻心的一大利器。

    無論男色對女子而言，還是女色對男子而言。

    面對如斯男色，即便是矜持地閨中少女，也會難掩喜悅與羞澀。

    蘇滿娘原就心情一般，此刻聽著周圍一片嗡嗡嗡的小聲私語更是有些煩躁。她帶著六巧在后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覓了許久，終于暫尋到一處清凈之地，來到一處高聳的假山后休憩。

    “小姐，難得出來人多的地，您怎么還跑到這里躲清閑？”六巧不解。

    蘇滿娘半坐在溪邊石臺上，伸手用草葉撥拉著潺潺水面上的粉紅花瓣，低聲輕語：“咱們稍待一會兒再出去，外面吵得很?！?/br>
    弄得不興奮、也不參與討論的她，混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

    六巧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多問，只是跟著也尋了個(gè)石塊坐下，安安靜靜等待。

    一時(shí)間，此處只余下潺潺的溪水流動聲，以及蘇滿娘漫不經(jīng)心攪動水流的聲響。

    然而，正當(dāng)蘇滿娘將小姑那句簽文拆字?jǐn)嗑渲饌€(gè)聯(lián)想時(shí)，身后突然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打斷了這片幽靜空間的安詳。

    “蘇姑娘，可是有何憂愁心事？不若說出口來，我也能幫忙參詳參詳。”有些熟悉的聲音，讓蘇滿娘一怔。

    回頭就看見李月娥在兩個(gè)丫鬟的攙扶下，挺著個(gè)五六個(gè)月的大肚子緩步走來。

    蘇滿娘有些詫異，卻更多的是無奈。

    這里假山、背陰、小溪，腳底還有隨處可見的濕滑青苔，她到底是多大心，才會放心地走進(jìn)來。

    說到底，無論是李月娥與常杉定情，還是后來蘇母痛快退親，她都從未主動挑釁過李月娥，卻不想無論是在她退婚后，還是這次出孝回來再見，李月娥都對她頗具敵意。

    蘇滿娘見她走近，拉著六巧起身，后退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