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晏映一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謝九楨開口回答了。 “孟夏?!?/br> 秋娘“啊”了一聲,眼底有些失望,眸中的光立時就寂滅下去,她幽幽地嘆息一聲,聲音似乎飄了很遠:“看不到梅花了嗎……” 沒有人回應(yīng),屋子里陷入無休止的安靜,而這種安靜在摧殘人心。 晏映發(fā)覺秋娘跟往常是有些不一樣的。 她太沉靜了,少了往日的跳脫和瘋癲,晏映心中生出一個猜測,開始砰砰跳動,她瞪大了眼睛盯著秋娘,已經(jīng)有些后悔要進來。 秋娘卻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想去看一看梅園,”她還是看著外面,“扶我過去看一眼吧?!?/br> 她說著要起身,晏映收起混亂的心思,下意識伸手扶住她的腰,謝九楨攙著她那邊,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順應(yīng)她的腳步一點點向前。 在晏映印象中,先生的身邊總是有一兩株梅樹,翠松堂是這樣,侯府是這樣,原來的清河郡王府也是這樣。 而現(xiàn)在看來,喜歡梅樹的似乎不是先生,而是秋娘。 秋娘口中的梅園,便是郡王府里面那一片梅林。 當兩人扶著孱弱的秋娘站在梅樹下時,晏映已經(jīng)確信她恢復(fù)了往日的記憶,或者說,秋娘的瘋病好了,在她死期將近的時候。 可她卻還是像往常一樣,對晏映溫和地笑,對她沒有一點推拒,也沒有一點怨恨。 秋娘抬頭看了看葳蕤綠意,有日光灑下,透過斑駁陸離的樹葉,在地上畫出一道道光圈,她瞇了瞇眼睛,輕道:“其實夏天時,這里的景色也很美,以后我死了,你就在墳冢旁邊種一棵梅樹,冬天時我聞著梅香,夏天時就為我遮一遮陰涼?!?/br> 晏映聽她開始交代后事,難言的悲傷涌上來,心里揪得難受,旁邊的謝九楨卻聲音清冷,只道了一聲“是”。 秋娘忽然揚起嘴角,偏頭看著晏映:“你說好要陪我去放紙鳶的,結(jié)果卻食言了?!?/br> 晏映微怔,眼中疑惑漸漸化成抹不去的悲色,她點點頭,卻忍不住心中酸澀,把頭深深垂了下去,秋娘摸了摸她的頭,喟嘆一聲:“你哭什么呢?別哭了,嗯?我怎么會怨你呢,當年的事發(fā)生時,你都沒有出生,又怎么能怪到你身上?映兒,我很感謝你,沒有你,我一定會不放心留他一個人,現(xiàn)在好了,我知這世上還有人疼他,有人陪著他,我就沒什么遺憾了?!?/br> 秋娘抱了抱她:“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你去陪他放紙鳶,就當了卻我的遺憾了?!?/br> 晏映已經(jīng)泣不成聲,只能不停地點頭。 哭過之后,秋娘指了指旁邊的一棵梅樹,聲音輕得像棉絮:“扶我過去坐會兒?!?/br> 晏映和謝九楨把她扶過去,秋娘靠著樹干坐下,有些愜意地閉了閉眼睛:“景珩,過去的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別叫那些仇恨蒙住了雙眼,好好過剩下的日子,讓娘放心。” 晏映抬頭去看他。 景珩,是他原來的名字嗎? 蕭景珩。 謝九楨垂下眼眸,又道了一聲“是”。 “也別把權(quán)利看得太重,自己快樂最重要?!?/br> “是……” “也不用覺得對不起娘,娘覺得最后能認出你來,娘很高興?!?/br> 謝九楨突然不說話了,他抬頭看著她,緊緊握著她的手微微發(fā)顫。 秋娘把他的手放到晏映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跟映兒好好生活,不要欺負她,好好保護她?!?/br> 晏映感覺手背一暖,握著自己手腕的溫度卻在悄悄溜走,秋娘已經(jīng)靠在謝九楨的肩膀上,目光飄得有些遠,不知落到了什么上。 謝九楨剛道了聲“是”,就聽到秋娘一聲輕笑。 “好冷啊……今日的雪下得這么大……” 晏映瞪大了眼睛,看到秋娘望著前方,眉眼溫柔,癡癡的笑,好像前面有什么人在等她一樣,秋娘伸出去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她好像輕輕喚了一聲什么,劃過一陣風,正好將她那聲呼喚卷走,只余下沙沙的樹葉聲,下一刻,周遭像停滯了一般,那只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最終無力得垂了下去。 晏映恍惚間轉(zhuǎn)頭,就看到秋娘笑著閉著眼,靠在謝九楨肩頭,仿佛睡著了一般,在做一個很美好的夢。 晏映摟著秋娘的肩,慢慢靠過去,還沒消散的體溫仍帶了些溫度,她埋著臉,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對有些人來說,死是解脫,可對活著人來說,留下的只有無盡的遺憾和思念,晏映想著,如果自己沒有磕壞了頭,她一定會記得要陪秋娘去放紙鳶。 而謝九楨呢? 叫魏濟強行用藥吊著她的生命那么久,明知她痛苦,明知她不怨再活著,卻依舊不肯放開,而這個不愿面對的時刻總要來的。 謝九楨向后靠了靠,握著秋娘的手終于卸下力氣,他微仰著頭,慢慢閉上眼睛。 秋娘的后事早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沒有白幡,沒有靈堂,沒有法事,從頭至尾也沒有聲張,洛都不會知道侯府死了一個人。只是望月閣徹底空了,再也沒有一個人,一身紅衣靠在窗邊,對閣樓下面路過的人揮手。 再盛大的喪禮是做給別人看的,可留給活人的痛楚卻需要自己來消磨。晏映親眼見著謝九楨是如何一點點料理后事,自打秋娘走后,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仍然有條不紊地處理侯府所有事宜,但晏映就是發(fā)現(xiàn)他在消瘦下去,原來刀削的下頷增添幾分棱角,眉間的疲倦之色也越來越明顯。 晏映知道他并沒有表面上看到那般無動于衷。 如果哭過痛過還好,晏映最怕的還是如謝九楨這般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久而久之身體一定會撐不住。 他本就是沉默的人,秋娘走之后,他開口的時候更加少了。 他每天都讓自己忙碌起來,見了很多人,召府中幕僚說了很多話,他似乎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什么,連后院都很少踏足,每天都歇在攬月軒。 晏映私下問了星沉,星沉滿臉擔憂,搖頭無奈道:“主子不怎么休息,每天睡不到一個時辰?!?/br> 聽了星沉的話,晏映終于忍不住,踏著月色,她獨自一人去了攬月軒,遙遙看到里面點著燈火,里面卻安靜得可怕。 將門推開,晏映以為自己會看到謝九楨挑燈處理公務(wù)的畫面,卻不想入眼的是一尊雕像,他像是入定了一般在窗邊枯坐,身上的衣服沒有一絲褶皺,也不知維持這姿勢坐了多久,連她走進來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晏映心里一緊,把燈隨意放到旁邊,邁著腳步快速走了過去,月光在他身上灑下一層銀芒,柔和的光暈鑲著邊,少了往日高高在上的疏離,卻更加孤絕,冷到無邊,讓人不敢靠近。 她匆忙走過去,伸手在他肩膀一碰。 “先生!” 謝九楨仿佛瞬間醒過來了,身子顫了顫,而后回頭看了她一眼,眸中光彩都凐滅了似的,空寂漠然。 “你怎么過來了?”他輕問,聲音還是溫柔的,卻沒有一絲波瀾起伏。 晏映看著他的模樣,心疼得厲害,再堅硬的人,也有最脆弱的地方,這世上總有能傷人傷己的人和事,生老病死,沒能能跨越的一道溝壑,先生是個人,怎么會不悲傷呢? 她走到他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指尖,在他面前蹲下去,仰著頭看他,眼睛里的淚水卻奔涌而出。 謝九楨神色終于有了變化,他眉頭輕輕皺起,抽出右手在她眼角蹭了蹭,聲音溫和:“怎么哭了?” 晏映覆上他的手,哽咽著道:“先生,我跟父親說了,我跟他說,要跟先生在一起,在永遠永遠陪著你,不管你討厭我也好,介意我也好,不管你會不會看到我就難過,就想起從前的血海深仇,不管我心里會不會愧疚,會不會膽怯,不管晏氏跟清河郡王府的所有新仇舊怨,我都想陪在先生身邊,永遠也不想跟你分開——” 她不停說著,眼淚也在不停地落,好像要將這些時日積壓的所有悲痛都一起發(fā)泄出來。 或許就是造化弄人吧,非要在她跟先生之間豎起一道高墻,可是從始至終,晏映沒有做錯什么,先生也沒有做錯什么,這些往日為什么要成為她跟先生之間的阻礙? 謝九楨的神色慢慢發(fā)生改變,他睜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沒想到晏映會突然跟他說這個。 “你……”半晌之后,謝九楨才開口,“你不會后悔?” 她那日掙脫他離開之后,謝九楨就再也沒有強迫過她,他甚至做好了決定,倘若她真的無法坦然面對這些苦澀,哪怕心如刀絞,也會放她離開。 今后默默在她身后守護著,只要她安然無恙,恣意快樂地活著,他只要能藏在暗處看著她就好。 他已經(jīng)做好這樣的準備了,晏映卻說要永遠跟他在一起。 晏映用他的手撫著自己的臉,輕道:“后悔?我不后悔。”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嗎?” 謝九楨看著她,沒說話,晏映自顧自地說著:“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冬日,在雪地里,梅樹下,我看到你紅著眼睛回頭來,卻因為心中害怕而躲開了?!?/br> 晏映抿了抿唇,細柔的嗓音因為哭腔而更加惹人憐惜:“我那時候,應(yīng)該跑到你跟前,抱一抱你,跟你說,先生,你不要一個人難過,想哭就哭出來,你還有我呢?!?/br> 謝九楨正愕然時,她忽然站起身,把謝九楨摟在懷里,她抱著他的頭,側(cè)臉輕輕蹭著他頭頂,發(fā)絲上都透著一絲冷意,她卻在傾盡自己所有去溫暖他。 “先生,你不要忍著了,秋娘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從前你一個人,悲傷無人傾訴,哭也沒人安慰,所有事只能壓在自己心底,但你現(xiàn)在有我了,我在這里,通通都聽著?!?/br> 謝九楨被她摟在懷中,身子微微向前傾斜。 她站著,他坐著,她高出他那么一塊,所以能如這般給予給他堅實的依靠。 這世上的人,總要相依相偎得才能活,一個人時,沒有退路,也不懼生死,能賭上一切,輸了不過推翻棋盤,奔赴黃泉,無牽無掛。 他曾是個瘋到對一切都淡漠無情的人,包括自己,此一生除了堅持去做的那件事,好像就再也沒有什么能牽扯他的生命了。 卻原來,他也并非如自己想得那樣冷漠。 晏映感覺自己腰上一緊,懷里抱著的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 漸漸起伏的嗚咽聲如林中孤狼的悲泣,在寂靜的月色下,他第一次有了切實的倚靠,在他最心愛的人的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 是人都是脆弱的。 卻沒有多少,擁有可以互相舔舐傷口的人。 晏映只能把自己的懷抱收緊,再收緊,讓他感覺自己的溫度。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感謝在20200715 23:58:10~20200719 06:48: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阿嘗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64章 美人被捉弄了。 晏映被早間嬉鬧的鳥吵醒, 棲月閣檐下有鳥雀搭了巢,一到清晨就不停地嘰嘰喳喳叫,雖然每天被擾得不厭其煩, 她卻沒答應(yīng)先生讓人把鳥巢打掉。 皺著眉翻了個身,她半睜著眼去夠被子,卻感覺額頭上落下一個濕濕熱熱的吻, 隨即耳邊漾起一道無奈輕笑:“你嫌它們吵,我叫人把它除了就是……” 晏映被他呼出的熱氣弄得奇癢難耐, 不得已睜開眼睛, 伸手推他,出口的話還帶了幾分慵懶:“不用……家雀兒搭個巢也不容易,每天聽它們嘰嘰喳喳, 正好醒來看一看你……哎呀, 你起開點!” 說到最后她聲音忽然拔高了,晏映瞬間沒了睡意,坐起身子看著床前的謝九楨,臉頰紅紅的, 眸光似要滴水,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撩起自己肩膀上滑下的衣服,眼光好像在埋怨他。 謝九楨臉上有淡淡笑意:“不再睡會?” 晏映沒好氣地推開被子:“不睡了?!?/br> 被他這么一弄, 怎么還睡得下去? 謝九楨忍著悶笑一聲,起身將腰上的玉帶鉤系緊。衣服一收腰, 就顯得身形更加頎長, 寬肩窄腰,看著叫人好生遐想,晏映搖了搖頭,驅(qū)散了心頭升起的旖旎念頭, 踩著鞋子下床。 “用早飯了嗎?”晏映正經(jīng)道。 謝九楨看了她一眼,臉都紅得像海棠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