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晏映在門外聽得急火攻心,萬萬想不到周徊會不要臉到這個地步,拿父母長輩來壓人,縱使知道父親不是迂腐不堪的人,她也被周徊此舉惡心得夠嗆。 晏映直接將門一推,正好打斷晏道成的聲音。眾人尋聲一看,就見一個打扮清秀淡雅的女子走進(jìn)來,她臉上未施粉黛,頭上只別了一根通透雪白的玉簪,臉上卻有攝人的氣魄,眼波一掃,無人應(yīng)聲,最后的視線堪堪落到周徊臉上,她冷笑一聲。 “你是當(dāng)我們晏家都是蠢人傻子,一次次觸犯底線欺負(fù)到頭上來?若你真的疼惜阿姐,體諒她心意,從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把你那不值一文的悔恨咽到肚子里,我還敬你是個斯文守禮的讀書人,現(xiàn)在這樣,不緊讓人看低,還叫人惡心!” 晏映直接走到晏晚跟前,將阿姐護(hù)在身后,晏晚看著自己meimei的背影,忽然就生出許多委屈來,心頭卻熱乎乎的,她掐著自己手心,強(qiáng)迫自己不能在這里流露出一點(diǎn)軟弱來。 晏道成看到自己兩個女兒都如此憤怒,一時間更加糊涂了,他進(jìn)京為的是別的事,卻在中途遇見巡禮,想著他一直看重這個女婿,女婿邀他去府上吃酒,也沒什么不妥,便答應(yīng)了。沒想到一到府上就被告知兩人早已和離,巡禮為此都給他跪在地上解釋了,說晚娘對他有諸多誤解,和離不過是一時沖動。 晏道成身為長輩,女婿如此懇切真誠,他自然是要把晏晚叫來說道說道的,可是不等他弄清兩人到底所為何事而和離,晏晚看著巡禮就像看著仇人一樣,劈頭蓋臉就罵了他一通,現(xiàn)在小女兒也來了,仍舊對周家人沒有好臉色。 他似乎納過悶來了,臉色瞬間變得黑沉,扭頭去看周徊,低聲喝道:“巡禮!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徊臉色一白,看了晏晚一眼,然后直接跪了下去,剛要張口,門那邊又傳來響動,黑靴踏入,謝九楨擁門又了進(jìn)來。 他跟晏映正好是一前一后。 晏道成看到來人,目光一震,臉上的神色數(shù)度變幻,復(fù)雜難言。 正當(dāng)糾結(jié)時,與謝九楨的視線忽然碰上,那人涼涼一瞥,轉(zhuǎn)而去看晏映,分明沒有過多交流,他卻覺得自己被看透了。 晏道成背后忽然生出冷汗來! “岳父大人,請您聽小婿一言,從前,是我對晚娘有所疏忽,我已經(jīng)知錯了,晚娘嫁給我,我對她一直是真心實(shí)意的,她不喜歡我納妾,我就把綠茯發(fā)賣,今后再不會抬任何一個女子。她不喜歡侍奉母親,今后母親的一應(yīng)事宜都不需她cao持。她不喜歡管家,我再也不會拿那些事去煩擾她,還請?jiān)栏复笕嗽俳o小婿一次機(jī)會!” 說著,周徊重重磕了一個頭,抬起來時,額頭上隱隱能看到血色。 晏道成收回視線,被周徊的舉動弄得無所適從,他還不知他的真面目,一直都將他當(dāng)作值得信重的后生看待,眼見著他這么狠心,心里多有不忍,晏映是知道自己父親什么心情的,倘若知道阿姐因?yàn)檫@個畜牲失去一個孩子,周徊保不準(zhǔn)不能這么齊全地跪在這里。 “巡禮,你這是干什么,有什么話好好說,縱使咱們兩家姻親不成,你也不必這么作踐自己?!标痰莱闪袅艘粚有乃迹呀?jīng)不敢說讓兩人和好的話了。 周徊聽了心中一沉,然而接下來的聲音,卻讓他呆立當(dāng)場。 “淇陽侯府的四娘死了,你知道嗎?”謝九楨走到上座,隨意坐下,他拍了拍旁邊的椅子,看了看晏映。 晏映直愣愣走過去,滿是探尋地看著謝九楨。 他竟然在這里提到郭芙梅。 周徊面如土色,不敢抬頭。 謝九楨繼續(xù)道:“她因?yàn)橐鈱儆谀?,視晏氏晚娘為眼中釘,想要除之而后快,所以派人暗中行兇,驚了侯府馬車。” 晏道成已經(jīng)皺緊眉頭:“竟然有這樣的事!” 謝九楨嘴邊似有淺淺笑意,眼眸卻異常冰冷,說出的話更似雷霆萬鈞,在周徊頭頂狠狠劈下去。 “這件事,其實(shí)你事先知情吧?!?/br> 周徊猛然抬頭,因?yàn)榭謶趾驼痼@下意識做出的表情,沒有任何準(zhǔn)備,和謝九楨目光交匯時,他感覺脖子上被勒了一根繩子,在緩緩收緊,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么無所遁形過! 晏映和晏晚也震驚了,兩人聽懂謝九楨的話,都不免一怔。 “周徊,你背后還有什么人?” 周徊腦中不停作響,謝九楨的話像一根針一樣戳到他太陽xue里,他自知軟弱無能,可這一生里,能將他嚇得口不能言的人,除了那人便是眼前這位。 周徊并沒有什么野心,他想要光宗耀祖,想要權(quán)勢和地位,不用位極人臣,只要京城里無人可以因?yàn)樗募沂页錾砭娃陕渌瑑H僅只是這樣。 所以晏氏倒臺時,他起了休妻的心思,得知妻妹被當(dāng)朝太傅看重,他又想挽回,知道挽回?zé)o望,而自己又得淇陽侯嫡女賞識后,他便想干脆去做侯府的女婿。 誰知郭芙梅會多此一舉,去害晏晚驚馬!當(dāng)他得知郭芙梅被發(fā)現(xiàn)死在淇陽侯府門前,并且死相慘狀時,他甚至嚇得整夜未曾闔眼,就怕惡鬼找到他頭上。 周徊背后沒有誰,唯一值得說道的,無非就是某日一次意外相遇,那人拍了拍周徊肩膀,笑意深長地看著他,說:“說起來咱們也沾親帶故,可惜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晏氏沒關(guān)系了。其實(shí)謝九楨很寵愛你那個妻妹的,別看晏家倒臺了就覺得這門親事沒用了,說不定順著這層關(guān)系,你還能搭上當(dāng)朝帝師這樣的貴人,不虧,是不是?” 那人眉梢恣意,笑得燦爛,可莫名就讓人覺得膽寒,周徊回去細(xì)細(xì)想了他的話,卻覺得十分有道理,才有后來日日登門去求晚娘原諒。 也因此跟那人走得更近一些…… 周徊冷汗淋漓,恍然大夢初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許多事情的步調(diào)竟然都是被那人牽著走。 而他更震驚的是,謝九楨從何處得來這樣的懷疑?難道背后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嗎? 謝九楨好像并不在意周徊的回答,他抬頭去看晏道成,面無表情,聲音也低沉:“周家人害得你女兒小產(chǎn),今后也再難有孕,傷你女兒身在前,傷她心在后,這樣,你也要說服兩人和好嗎?” 晏道成呼吸一頓,轉(zhuǎn)而怒目看著周徊,他可從來沒有聽說晏晚小產(chǎn)的事,此時突然被告知,簡直氣急攻心,他先是看了晏晚一眼。 晏晚深呼一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 下一刻,晏道成直接一腳踹翻了周徊,信誰的話都沒有自己女兒的話分量重,晏晚沖他點(diǎn)頭的樣子簡直就像在他心上割rou,他捧在手心里養(yǎng)的女兒,嫁到周家來受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罪,憑什么! “周徊!你這個畜牲!”晏道成目眥欲裂,過來補(bǔ)了第二腳,還想再去拳打腳踢的時候,鳴玉看到主子的眼色,過去把晏道成拉開。 “放開我!放開我!看我今天不打死這個畜牲!”除了周老夫人沒在,這屋里還有許多周家的慫人,從晏映出來時就不敢出聲了,更別說現(xiàn)在還有謝九楨坐鎮(zhèn),鳴玉也就是敷衍地拉兩把,晏道成的腳印都十足十地落在了周徊衣服上。 “岳父大人舟車勞頓也累了,不如就到府上休息幾日吧。”謝九楨突然開口,低沉的聲音將憤怒的晏道成從失控邊緣拽了回來。 卻不知為什么,這一句話就讓晏道成瞬間找回了理智。 他還記得自己進(jìn)京所為何事。 晏道成的臉黑得能磨墨,離京之前還能在他臉上看出一點(diǎn)愧疚來,如今已經(jīng)毫無痕跡,更多的是畏慎,提防,還有冷漠失望,就如同在看一匹怎么也養(yǎng)不熟的狼。 在周家大鬧一場,戲總有唱完的時候,周徊像死狗一樣趴在地上,人都走了還沒從地上爬起來,他其實(shí)沒有昏倒,臉上身上的疼讓他異常清醒,可他卻怔怔地毫無動靜。 周家大哥過來扶他,周徊好不容易從地上起來,趕緊抓住大哥的手:“大哥,你現(xiàn)在去……” 從周府回到定陵侯府,晏映總覺得父親有些奇怪。 在馬車上,晏晚已經(jīng)把最近發(fā)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父親,除了魏濟(jì)……晏道成只恨自己沒有多補(bǔ)幾腳。 “岳父大人可以放心,犯了錯的人,總會遭報應(yīng)的。”謝九楨輕輕說了一句,他只是陳述一個事實(shí),卻讓晏道成心中一凜,此后馬車上再沒有聲音,晏映看著這氛圍著實(shí)不對。 一回到侯府,晏映直接就問他:“爹,您怎么不聲不響地就回京了?事先沒有告訴我們一聲,反而還被周家人半路截去,娘還好嗎?怎么沒跟爹爹一起回來?” 晏道成張了張口,先扭頭跟晏晚道:“你剛小產(chǎn),身子虛弱,先下去休息休息吧?!?/br> 這是明顯想要把人支走,晏晚不可能聽不出來,但她沒有反駁,看了晏映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們?nèi)齻€人。 謝九楨正端坐在太師椅上喝茶,臉上未見多余神情,晏道成便是看了他這副模樣,心中忽然火起,連同在周家那里受的氣,此時一并爆發(fā)。 “映兒……” 晏道成轉(zhuǎn)身握著晏映的手,話剛起了個頭,還不等說完,正好聽到一聲不大不小的響動,是茶杯托碰上檀木桌面的聲音,謝九楨緊接著道:“映兒有孕了。” 晏道成一頓,神色從驚詫到驚喜,再到猶豫不決的糾結(jié)。 那句話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真的嗎?”晏道成聽出了謝九楨口中的威脅語氣,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晏映隱隱皺了皺眉,但臉上的猶疑很快退卻,她反手握住父親。 “是!已經(jīng)有三個月了,您跟娘都不在洛都,我也才知道自己有孕不久,還沒來得及去信!” 晏道成目光漸漸柔和:“你身子如何?近來可要小心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跳脫了。” 晏映點(diǎn)頭,有些無奈:“爹,我知道!” “你先出去一下,爹有點(diǎn)事想跟亦清說?!?/br> “什么事,我也不能聽嗎?”晏映說著,已經(jīng)放開了晏道成的胳膊。 “不是什么特別的事,回頭再告訴你。” 晏映不是癡纏的人,見父親真不打算告訴她,就不再堅(jiān)持,她回身看了一眼謝九楨:“那我先回棲月閣了?” 謝九楨卻沖她招手。 晏映不明所以,邁步走過去:“怎么……” 剛說到一半,謝九楨的手已經(jīng)摸到她的領(lǐng)子,替她理了理衣襟——馬車坐了太久,有些衣衫不整。 他將她妥帖照顧得無微不至,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被他看在眼里,晏映任他整理好,彎著眼笑笑,然后回頭跟晏道成擺手:“爹爹,你轉(zhuǎn)過身去!” 晏道成一怔:“嗯?” “別管了,轉(zhuǎn)過身去,快點(diǎn)!”晏映多了幾分撒嬌的語氣。 晏道成不明所以地轉(zhuǎn)身。 晏映捧著謝九楨的頭“啵”地親了一口,然后逃也似的走出了前廳。 那聲響誰能聽不出來?即便是背過身的晏道成也知道女兒剛才干了什么,可他竟然沒有一點(diǎn)羞赧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濃重的郁色,他黑沉著臉轉(zhuǎn)過身去,謝九楨也已換上那副看不透的神情。 拿著茶杯又喝了一口,無人先開口說話。 最終還是晏道成忍不住,他向前一步。 “你就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晏道成連嘴上邊的胡子都透露著怒火跟質(zhì)疑,謝九楨放下手,緩緩地搭在膝頭上,抬起眼眸望著他:“您想讓我說什么?” 他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樣,冷漠到讓人心中發(fā)冷,徹底激怒了晏道成,他緊緊攥起拳頭,眼中已有淚水:“流放路上,晏氏全族遭遇落石,死傷慘重!而尸體,無一例外地都是晏氏男兒!” 謝九楨瞇了瞇眼:“你的意思,這些都是我做的?” “你敢說跟你毫無瓜葛!”晏道成大聲將他打斷,而后又弱了幾分,“你明明答應(yīng)過我,不動無辜的人?!?/br> 究竟有多無辜,晏道成自己也說不清,晏氏能得百年榮耀,說沒有踩著清河郡王府的鮮血爭得的,他也不會信,可是終究有太多人不知情,那些人或許跟他一樣,知道了就不會妥協(xié),知道了就不會允許自己再頂著晏氏的名聲過活,不是所有人都困于污泥而骯臟不堪的。 也有干凈的人,不是嗎? 晏道成覺得眼前的人被仇恨蒙蔽雙眼,更害怕的卻是自己的女兒后半輩子要落在這樣的人手中過活,他豈能放心? “不動無辜的人,誰是無辜的人,你嗎?”謝九楨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的嘲諷意味刺痛了晏道成的雙眼。 “我,不是?!标痰莱蓻]法心安理得地說自己是。 但他仍然不能介懷,接著道:“當(dāng)初你父親為護(hù)我,不惜自己受傷,臨到死也不愿拖累我,郭、晏兩族和魏王做局害你全族被誅,滔天的冤情到如今還未得雪,你現(xiàn)在手握重權(quán),要申冤不難,你要是想自己親手報仇,也有這樣的能力,我不能阻止你去讓那些人血債血償,可是,亦清,你娶了我女兒!你娶了晏氏的女兒??!若是被她知道,你要她如何自處?” “晏氏害你全族,你便殺了晏氏所有人,那映兒呢?你不怕她害怕你嗎?” 謝九楨神色毫無變化,眼中沒有一絲波動。 晏道成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讓我?guī)湍悴m著她,是嗎?所以剛才故意讓我知道她有孕了,你要挾我?!?/br> 看到謝九楨一言不發(fā),晏道成有些崩潰,他伸手捂住臉,再也沒有方才的趾高氣昂,整個人萎靡不少,聲音里滿是無奈跟滄桑,他哭道:“亦清,我知道是你殺了父親,我知道是你!” “父親位居中書令,他死后你就坐上這個位子了,沒娶映兒之前你就開始一步步的復(fù)仇計(jì)劃了,晏氏全族的事,也是早就預(yù)謀好的,既然你從來都沒改變過心意,為什么還要救下我們,為什么還要娶了我女兒?事到如今,難道要我感激你不殺之恩嗎?” 如果能回到從前,晏道成寧愿全族受苦,拼死也要捅出郭晏兩族和魏王合謀做下的禍?zhǔn)?,可他一人終歸無法抵抗父親,即便看到他那天將腳收了回來,依然關(guān)了他數(shù)日,直到蕭家上了斷頭臺。 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不想糾結(jié)誰對誰錯了,可人有天生立場,就如棋盤上的楚河漢界,謝九楨做到這么絕,晏道成已經(jīng)看不到退路。 難道真的要順了他的意,瞞映兒一輩子,讓她睡在這個陰晴不定的人的枕邊,不知什么時候,仇恨的藤蔓瘋長滋生,又不知會不會傷了他的映兒,要一直這么擔(dān)驚受怕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