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花半道找了根手臂粗的木棍轉(zhuǎn)身打回去。

    眼見兩人真干起來，說不好就得見血。眾人這才七手八腳上前，一半人拉向桂蓮，一半人拉劉大花，好勸歹勸，把兩老太太勸回了家。所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是松了口氣。倒是誰也沒把劉大花脫口而出的話放在心上。

    兩人不對盤，人盡皆知。之前因著沈煦出息，劉大花幾乎天天拿這事去給向桂蓮添堵。如今周愛軍得了這么一門好婚事，向桂蓮自是要走遍全村，讓每個人都知道。也是有揚眉吐氣，扳回一局的意思。

    劉大花哪能干看著，唯有雞蛋里挑骨頭，變著法子擠兌。

    兩老太太，那是誰也不服誰。

    向桂蓮憋著氣，誓要把這場婚事辦得轟轟烈烈，讓劉大花看看！

    轉(zhuǎn)眼至了十一月，天氣漸涼。地里的稻子成熟了，顆顆飽滿，又是一個豐收季。

    手里頭辣椒油的單子剛做完，村里人便緊鑼密鼓地又參與到了收割的行業(yè)中。等把公糧交上去，各家糧食也都領(lǐng)走的第三日，便是周愛軍與方佳佳的婚禮。

    時下結(jié)婚可不像二十一世紀，還講究走紅毯宣誓言換戒指，慣常是一對新人敬杯酒，說兩句話就完了。向桂蓮為了面子好看，也是不想周愛軍在岳家露怯，請了周大海做司儀，劉金水做主婚人，搞得還挺像那么回事。至少看著很氣派，羨慕得不少。

    宴席還沒開始，周家已經(jīng)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人。那架縫紉機就擺在廳堂正中間，除此之外，還有八鋪八蓋十六床棉被，洗臉盆漱口杯熱水瓶等帶著喜字的一整套，都是方家?guī)н^來的嫁妝，滿滿當(dāng)當(dāng)。

    “瞧見沒！這回向桂蓮可沒說大話，真是縫紉機！”

    “向桂蓮這心思，就放這擺著，生怕搬進屋別人看不到呢！”

    “那是當(dāng)然，這玩意全村就兩臺。她不得顯擺顯擺？”

    “顯擺是真，但我瞅著怕也是故意給劉大花看的！”

    人群里，向桂蓮一邊招呼客人，一邊拿眼睛瞧劉大花，眸中全是嘚瑟。劉大花冷嗤不斷，剜了她一眼，沒做聲。

    叮鈴鈴，叮鈴鈴……

    屋外傳來聲響，劉大花站在這怎么看怎么不得勁，轉(zhuǎn)身一出門便瞧見沈煦和周明友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前方過來。

    劉大花故意提高了分貝，“三子和明友來了！這自行車哪兒來的，看著像是新的！”

    沈煦笑說：“剛買的！大花嬸，你瞧著可還行？”

    劉大花湊上前摸了摸，“呦，還是鳳凰牌呢！”

    目前自行車的常規(guī)款式，二八大杠，鳳凰，永久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啤?/br>
    此時擠在周家的人也都出來了，紛紛圍上去，“這可花不老少吧？”

    沈煦伸出一根手指，又比了個八的手勢。

    劉大花深吸了一口氣：“一百八？”

    她瞥了眼周明友：“這也是買的？你們還一人買一臺呢？”

    周明友：“大花嬸，我爸經(jīng)常要往公社和縣里去辦事，村里的牛車城里好多地方?jīng)]地栓，有輛自行車方便些。本來早要買的，這不是沒票嗎？我大哥之前寄過來的工業(yè)票全省下來買縫紉機了。

    我爸說有縫紉機，我媽和我媳婦做衣服快一些，還能接點城里的活。自行車就是個圖他一個人方便省力的，就排后頭了。這不，現(xiàn)在終于又攢了些，今兒就買了?！?/br>
    周大海家大兒子在部隊有津貼，錢和票都不少，他們家條件好，買得起。劉大花嘖嘖兩聲，“那要買到手也不容易。供銷社每回就進那么幾輛，剛放出來就沒了，得搶！”

    周明友笑著指了指三哥，“大花嬸，這回容易，不信你問三哥！”

    看來這里頭還有門道呢！大伙兒都好奇起來。

    沈煦也不賣關(guān)子，直接說：“我們運輸隊走南闖北，供銷社進的貨好些都是靠我們運的。前陣子我們隊三輛車跑了一趟海城，供銷社定了不少東西。我得到信就和同事說好，讓他給帶兩輛回來?！?/br>
    劉大花哎呦一聲，“怪不得呢！我記得供銷社鳳凰牌的得一百九！你們這便宜十塊錢！”

    “不只，還便宜了幾張票。直接從自行車廠拿的貨，我們這條路線跑得多，經(jīng)常給人提貨，跟車廠的人都熟了。借供銷社的單子，多要一兩輛不是難事。

    本來是不要票的。這不是讓人家?guī)兔M人情費工夫，本來錢上頭就少了，再不給票，我們也不好意思。就象征性給了點。兩輛自行車，才花一輛的票。要不然大花嬸覺得我哪來這么多票，我那份還是借的大伯的?！?/br>
    別人聽得羨慕，可也只是羨慕。畢竟就是不要票，一百八十塊錢，他們也買不起。劉家咬咬牙倒是可以。劉大花雙眼放光，“三子，你這運輸隊還有這樣的好事？那改明兒能不能麻煩你給嬸也弄一臺？你金水叔跟大隊長一樣，也是時常要往公社縣里跑的?！?/br>
    “成！嬸，這算什么事！哪談得上麻煩不麻煩。就是我們這回要了兩臺，不好再弄。畢竟咱們運輸隊還有這么多人呢。再說也不是次次都能拿到。你要是不急的話，可以等等。最多再過一兩個月我就能跑大長途了。等輪到我跑海城，我親自去車廠給你選，你看咋樣？”

    “有你親自選，那當(dāng)然好！成，我等！”劉大花眼珠轉(zhuǎn)悠了一圈，瞄向屋內(nèi)探頭的向桂蓮，“三子就是出息！都說縫紉機，自行車，手表三大件。這自行車也不必縫紉機差?！?/br>
    “是不差！不過……”人群里有人嬉笑，“劉大花，三子也是周家人，怎么你說得好像他是你兒子一樣！”

    向桂蓮從屋里出來，“可不是！又不是你兒子，有本事你拿你自己兒子來比！拿我兒子比什么！”

    劉大花半分不落人后，“呦，這會兒知道是你兒子了！三子有你這么個老娘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你還好意思說呢！三子確實不是我兒子，但只要他愿意，我樂得認他這個干兒子。我保管好好對他，比你強上一百倍！”

    “你！”

    向桂蓮擼起袖子上前，眼看就要掐架，周大海老婆趕緊拉住，“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里頭新人都準備好了，還等著給你敬茶呢！你這會兒跟她鬧，像話嗎！就不怕攪亂了愛軍的好日子？”

    提到周愛軍，向桂蓮再不情愿也得將這口氣咽下去，眼神淬著毒一般看向沈煦，“合著現(xiàn)在是真出息了，有好東西也不知道想著自家，盡顧著外人?！?/br>
    向桂蓮盯著自行車，恨不能搶過來。這要是給她們家愛軍多好！心里頭在想要，卻沒上手搶。身邊這么多人在呢，她吃過幾回虧，也長了記性。別說劉大花在，就是沒劉大花，其他人也不會讓她如愿。

    向桂蓮越看越覺得氣不平，她不覺得沈煦能耐，只覺得他運道好。這么好的運道怎么就沒落在她自己兒子身上呢？

    沈煦笑瞇瞇看著她，只回了一句：“大伯家怎么能是外人？”

    這話說得不錯。向桂蓮張著嘴，硬是說不出是來，她大嫂周大海婆娘可還看著呢！只能說：“你臭顯擺什么！自家兄弟結(jié)婚，也不知道你這是來道喜的，還是來砸場子的！”

    “自然是來道喜的！”沈煦從自行車后座拿出賀禮，一大塊rou，起碼三斤。

    村里結(jié)婚擺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般是家里有東西的拿點東西，或是抓一袋野蘑菇、或是紅棗、或是雞蛋，沒東西的也就隨個三毛五毛。兄弟姐妹間拿的多點，也不過一塊。兩塊都是頂天了。沈煦手里的三斤rou挺肥，起碼三塊錢。

    這么大方，不是賀喜是什么？誰家砸場子還白送三塊錢rou？

    在場沒人說得出這話來，皆在私底下議論三子厚道。想想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事，就周家待三子的態(tài)度，三子還能拿這么重的禮上門賀喜，實屬難得。對比之下，顯得向桂蓮這邊一家子更無情了。

    沈煦斂眉低笑。誰讓他空間別的不多，就糧食多rou多呢！反正是現(xiàn)成的，白買一堆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向桂蓮面上神色微變，接過沈煦手里的rou直接進了屋，都不帶招呼的。

    還是劉大花拉著沈煦找了張桌子坐下等開席，“你也別去前頭那桌了，瞧你娘這臉色，那邊能有你的位置？”

    他是親人，坐席該是在另一處，和鄉(xiāng)親不同。

    沈煦無所謂，順著她的話應(yīng)了。

    劉大花又說：“三子，那自行車好是好?？赡阋驳檬≈c。嬸知道你運輸隊的工資高福利好。可你才去多久，這些日子工資全加一塊也買不來吧？

    分家的時候那四百塊還有剩嗎？田松玉也不說說你。你有這錢，不如存著再蓋座好點的房子。就你現(xiàn)在住的那土磚房能比得上青磚大瓦房？”

    她雖經(jīng)常拿沈煦擠兌向桂蓮，這話卻也有幾分真心。

    “嬸！我曉得嘞！等明年，明年我一定蓋房子！”

    現(xiàn)在蓋也不是蓋不起。這些日子出車，沈煦基本已經(jīng)熟悉了周邊幾個縣城的情況，連帶著將空間里的糧油銷了一批，又有幾百塊到手。蓋房子足夠了。但他分家至今半年都沒有，這又是給孩子買奶粉麥乳精，又是自己買自行車的。步子不能邁太大，容易惹人懷疑。

    正說著，里頭已經(jīng)開始了。周大海和劉金水各說了一回話，然后新人敬茶，接著就是開席。

    席面六個菜，也就一個見著有葷腥，但即便是這樣，在鄉(xiāng)下也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吃過飯，眾人漸漸散去。向桂蓮開始收拾殘局。

    周雙鶯趁人不注意，在灶房夾了些殘羹冷炙，悄摸摸往牛棚去。

    錢則仁沒接，反而遞給她一小袋紅薯。

    “你這碗里菜不少，還有好些rou呢！家里人不知道吧？快拿回去！即便今天你家辦喜事，東西多。但這些東西你奶心里大概也是有數(shù)的。趕緊送回去，別叫人發(fā)現(xiàn)了。以后別這樣了。這袋紅薯你拿著?！?/br>
    周雙鶯睜大了眼睛，錢則仁不是已經(jīng)接受她的好意了嗎？她親眼看到他吃下紅薯的。

    雖然自那以后，她就沒能找到機會再送東西過來，緊接著又受了傷，除了上學(xué)，就一直在家養(yǎng)著。好容易等臉上的疤淡了，能出來吹吹風(fēng)，向桂蓮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什么，把食物看得更緊了，紅薯土豆也搬去了自己屋。她更加沒了機會。

    以至于到現(xiàn)在也就給了錢則仁那一個紅薯，不過前些天，她偶爾過來問候幾句，錢則仁看她的眼神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么冷漠。她本以為他對自己已經(jīng)改觀，今天終于找到機會，再度來獻殷勤，誰知……

    周雙鶯看著眼前的紅薯袋子，神色微妙。

    這里頭起碼有五六個紅薯。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只聽錢則仁又道：“這些當(dāng)是還你的。”

    數(shù)倍奉還，這是要就此了斷這份恩義，兩不相欠？

    “這季稻子收了，我們剛分到糧，不缺吃的。省著些總能吃到來年。往年也都是這么過的。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這東西我不需要。當(dāng)日的紅薯多謝你。我記在心里。這些你拿回去，往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可以應(yīng)你一件事。不過以我現(xiàn)在的處境，怕是也幫不了你什么。”

    錢則仁明白，周雙鶯給的紅薯對他和溫學(xué)義來說，是雪中送炭。如果不是那個紅薯，那天晚上，他們怕是又只能喝水熬過去，指不定還會再餓暈。如今即便還回去數(shù)倍，也是不能比的。所以他愿意給一份承諾。

    但周雙鶯顯然并不滿意這一個承諾。

    應(yīng)一件事？上輩子錢則仁可是對劉萌事事幫扶，還認了她做干孫女！兩者能一樣？

    這并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然而錢則仁態(tài)度堅決。周雙鶯咬牙，低著頭，盡量不讓錢則仁看出她臉上的不忿，好半晌，將這層不甘心不服氣壓下去，才重新抬起頭來，又露出天真的笑容：“錢爺爺，老師說過我們要學(xué)習(xí)雷鋒，助人為樂。我不是要你回報才幫你的！”

    知道不可能讓錢則仁再收下這些東西，尤其對方明說有糧不需要了。她再執(zhí)意給反而會適得其反。周雙鶯接過紅薯，“我聽錢爺爺?shù)脑?。錢爺爺，再見！”

    等走出一段路，周雙鶯才把脾氣發(fā)出來，腳尖用力，將身邊的石子踹出老遠。

    老不死的，居然這么難搞！

    她咬了咬牙，眸中劃過一絲陰狠！三叔那邊現(xiàn)在是越過越好，壓根沒有她的用武之地。何況還沒弄清楚三叔會不會和她一樣也是重生的。她暫時不敢湊上去。目前能使力的也只有牛棚了。不行！她得再想個別的辦法！

    ********

    牛棚。

    “那小娃娃這回居然沒硬要你收？”

    錢則仁擺手，“人家才幾歲，你也別把人想得那么壞。她還小呢。”

    溫學(xué)義翻了個白眼，“我倒是沒想著她有多壞，就是覺得她……反正總感覺讓人不舒服。”

    錢則仁沒說這種感覺他也有，只看著角落里另一袋更大的紅薯發(fā)愁，“這個怎么還？”

    其實前陣子給他們送東西的除了周雙鶯，還有一人。就在周雙鶯給過他們紅薯的次日清早，他們起床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有一小袋玉米面，里頭放著一張紙，寫著：黑夜再長，黎明總會到來。

    當(dāng)時正是黎明之際，天光破曉，第一縷曙光照遍大地。就這么一句話，竟是讓他們淚流滿面。他們出門找尋，卻沒尋到半個人影。

    正不知該怎么辦時，看到紙張的背面還有一句話：

    這是替全國千千萬萬學(xué)生給的。他們一樣等待著黎明，等待著恢復(fù)高考，等待著重新回到校園。他們需要老師，需要教育。所以請保重自己，好好活下去！如果收下這些讓你們覺得心中有愧，那么請在往后的日子里善待每一個學(xué)生。

    此后，他們隔三差五總能在門口發(fā)現(xiàn)點東西?；蚴羌t薯，或是土豆，或是玉米，偶爾還會有rou。每次量都不多，顯然是考慮到了他們的身份和牛棚的環(huán)境。

    東西少，體積小，放在門口角落里，不走近無法發(fā)現(xiàn)。便是發(fā)現(xiàn)，這么點東西也是他們可能擁有的，沒什么稀奇，不至于遭人眼。就是碰上心腸不好貪財?shù)?，偷走就偷走吧，損失也不多。

    有了這些東西，他們牛棚里幾個老不死都活著熬了過來。尤其是他和溫學(xué)義。

    但這位恩人卻從沒有現(xiàn)身。導(dǎo)致他們特意留下想還給恩人的這一袋東西竟無法送出手。

    錢則仁想過，能寫出這張紙條的，顯然讀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