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執(zhí)政為了讓兒子長長見識,把年僅十四歲的姜羽也帶來了。

    這時候的姜羽還沒有睢陽君的封號，只是個普通的少年。少年姜羽在父母的教導(dǎo)下,舉止有度,進退有禮,落筆成文,是真正的公子如玉。

    也因此,壽宴結(jié)束后,暫時還留在晉國討教革新之策的姜執(zhí)政，時不時向?qū)m里跑。

    年幼卻氣度雍容的姜羽深得太后喜歡，也時常在宮中行走。

    這樣一個純凈正直的少年,讀的是圣賢詩書，最看不慣的便是仗勢欺人。故而這日看到晉侯無端端欺侮一個秦國質(zhì)子時，姜羽忍不住上前阻攔。

    他扶起被推倒在地，面色蒼白，身體孱弱的秦二公子，替他拍了拍衣襟上的塵土，微微笑道：“公子沒事吧？”

    頂著公子喜的皮，內(nèi)里卻是個爹不疼娘不愛，從沒體會過溫暖的可憐奴隸戚然明，被少年的笑容晃了眼。他自覺卑賤，怕臟了眼前這公子的手，慌亂地退后了一步，低聲答道：“無事，多謝公子。”

    姜羽早已知道眼前的人，便是秦國那個先天不足，還生來不祥的二公子嬴喜。看得他下巴尖尖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分毫沒有同齡人的圓潤健康，且總是低眉順眼，想是在晉國被欺負慣了，也不敢反抗，不免心生憐惜。

    姜羽轉(zhuǎn)過身，綿里藏針委婉地勸導(dǎo)了晉侯姬孟明幾句。姬孟明打小含著金湯匙出生，從來便是肆意妄為，想做什么做什么，區(qū)區(qū)一個燕國的世家子，便敢來斥責(zé)他？

    姬孟明反斥責(zé)了姜羽幾句，姜羽不卑不亢擋了回去，姬孟明說不過他，便大哭起來，將大人們都引了來。

    不出意料的，姜羽被他的父親責(zé)備了一番。

    戚然明怔怔看著這一切，從他們的對話之中，他知道這少年叫姜羽，是燕國執(zhí)政的兒子，不由心生艷羨：如此氣度，不愧是貴族子弟。

    不像他，出身便低賤，即便強行學(xué)了那么多貴族的禮儀，以及琴棋書畫，卻還是擺脫不了骨子里是個奴隸的事實。這等氣度，是一輩子也學(xué)不來的。

    本以為這一別便罷了，沒想到之后姜羽又主動來找他，要給他摔傷的傷處擦藥。戚然明畢竟不是真正的二公子，一起來晉國的仆從們，有幾個王后的心腹，是知道的。所以在外頭他是公子，在私下里，便直接拿他當(dāng)下人使喚的。

    擦藥？

    得罪了晉侯，沒罵你就是好的了。

    這一來二去，兩人便熟了，私下里時常來往，戚然明自覺兩人關(guān)系算是親近了，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朋友。他向往像姜羽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人生，卻也只能是向往。

    姜羽不得不隨著父親回國時，戚然明去送他了，少年姜羽抱了抱他，笑著說：“等我回了國，給你寫信?！?/br>
    從曲沃到薊城，何止千里之遙，病體孱弱的戚然明身子一天天弱下去，時不時地咳血。下人們怕他真死了，便給他弄了些藥。那藥還苦，苦得好似腸子都絞在了一起，難以下咽。

    可一旦看到姜羽的來信，戚然明便把所有的苦痛丟了，整個人都歡喜得不得了。姜羽的每一封信，他都翻來覆去地看。每每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承受不下去時，便拿出來看一遍，心中便會覺得好受許多。

    姜羽會和他說些很多雞毛蒜皮的事，譬如父親要他背詩，不背完就打手掌，他手掌現(xiàn)在還痛呢。譬如燕國的燈火真好看，讓他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

    書讀得再多，到底是個孩子，少年心氣兒是改不了的。

    戚然明越看越是向往。

    直到翌年，信斷了。

    戚然明失去了在晉國生活中唯一一點的光亮，他還以為是姜羽忘了他，后來才知曉，原來是姜羽家里出了那樣大的事。他想安慰安慰姜羽，卻也無法成行。

    ……

    周愍王四年，薊城。

    繼睢陽君與戚將軍大婚，已有一年了。

    戚然明最近趁姜羽不在家，閑來無事時在府里東躥躥，西躥躥，竟意外發(fā)現(xiàn)了個稀罕玩意兒。

    戚然明捏著手里頭厚厚一沓信，看著信封上寫著的“戚將軍親啟”，好奇打開來看了看?？赐旰?，戚將軍滿意又得意地合上信，在府里曬著太陽等睢陽君回府。

    于是等睢陽君回府時，就看到自己將軍躺在院里的太師椅上，臉上蓋著封很眼熟的信箋。金色的夕陽余暉將戚將軍瘦削的下巴，鍍上一層光暈。

    睢陽君謹(jǐn)慎地回憶了一下，發(fā)覺這信好像是不太能見人的東西。

    倒也不是不能見人，就是有些太羞恥了。

    那信是惠王十七年，燕國受宋國求援，由戚然明領(lǐng)兵去進攻齊國的時候，姜羽回外祖母老家無終，在無終尋得了一封戚然明給他的回信，而后寫的。

    那時候整個燕國都局勢都很緊張，內(nèi)改革，外有戰(zhàn)爭。姜羽政務(wù)忙不完，每日深夜點著燈寫些當(dāng)日的瑣事，給他出征在外的戚將軍。

    當(dāng)時其實沒想著會給戚然明，現(xiàn)在驟然被人翻出來，睢陽君罕見地有些不好意思。

    他試圖偷偷摸摸地把信搶回來，結(jié)果戚將軍感知太敏銳，他還沒動手，就被發(fā)現(xiàn)了。

    睢陽君以手虛握著拳，掩唇低咳了兩聲，假裝無事發(fā)生過：“天色晚了，夜里風(fēng)有些涼，還是進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