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
花燈搖搖晃晃漂泊到了天外的地方,愿望不應(yīng)該用作離別的。 可又能怎么辦呢? 又故技重施圈一方凈土給他?把他當(dāng)牢籠里的金絲雀? 還是算了,顧潯在河邊立了很久。 左右他也快離開了,不用糾結(jié)如何做告別,也是極好的。 顧潯開始沒日沒夜待在無生塔,半是為了幾月后的祭天儀式,半是為了那張?zhí)摌?gòu)出的,與西辭極其相似的臉。 那人一襲白衣,屈膝枕靠在妄念鏡邊緣,自顧自變出一碟桃花酥吃著,“小潯,你別不開心啊?!?/br> 他腿一晃一晃的,有著與西辭截然不同的魅惑天真,“我是他的一部分,何必把我當(dāng)替身。” 他悠然探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勾住顧潯袖口,“與我做伴吧,我是他愛你的欲念和證據(jù),我會很乖的?!?/br> 顧潯冷冷掃了他一眼,“陣法什么時候可以啟動?” “不知道,”那人攤了攤手,“等你足夠想死吧?!?/br> “你成魔前的執(zhí)念太強,要散盡靈識骨血沒那么容易,”那人腳尖輕輕踏出妄念鏡,落地輕巧得不行,他用素白之間點了點顧潯心口處,“有牽掛的心不能用,有什么未了的夙愿?了結(jié)快點兒,別讓他等煩了。清陵可沒有妄念鏡,誰來收拾他那些泛濫的情緒?” 顧潯微微蹙蹙眉,拉住了躁動的手,抬起陰鶩的眼睛,“若不是你生來的目的就是殺了我,我早殺了你了。給我安分點兒。” 顧潯出了無生塔,常找不到該往何處去。 未央宮里全是西辭冷清的影子,那里沒有回憶,每看一遍都是痛苦的糾纏。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澧林,那里建了幢北樓,他想用來寄存回憶,結(jié)局卻是療傷的墓地。 顧潯推開西辭的“房門”,里面一花一草都是照著清陵的模子刻的,窗前還種了一片勿忘我,快入冬了,早枯干得不像話了。 他想澆點水,可終是止了動作。 沒用的,勿忘我等不到下個夏天了。 他坐在西辭常坐的案旁,鋪開宣紙,一字一句寫了好多信。 妄念鏡問他未了的執(zhí)念,他想……就是這些吧。 想把未同他叮囑的,都叮囑一遍。 最后……還想見他最后一面。 冬天來得很快,但今年雪落得晚,場初雪那天恰是新春。 連炎嶺的鬼魅都在狂歡,顧潯終是忍耐不住了,夜里悄悄去看了西辭一眼。 他又瘦了許多,長袍籠在他身上,徹底成了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四海沒完沒了的折子又堆滿了桌前,顧潯看得心疼。 隱了身形輕輕蹲在他身邊,卻在看到西辭筆下宣紙時震驚失神—— 一遍一遍寫著的【北樓高閣 遺世君子】靜不了心,因為最后落款總會寫成“顧北樓”。 方才身邊吹進了陣風(fēng),更勾起了西辭熟悉的感覺…… 那個少年喜歡在他看書寫字的時候趴在他案幾旁邊,時不時扯扯他的衣袖,“仙君,你理理我。” 也會滿紙滿紙寫滿他的名字,在書卷里夾上秋天的落葉…… 西辭心里難受,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沒生顧潯的氣,他又何嘗不相思。 可他知道,元十五是為秦臨下的太息臺,顧潯是為他走火入魔。 他不但欠了天下,更欠了這少年。 他說過的,他要把他拉出地獄,可……推他下地獄的就是自己。他憑什么還在這里安穩(wěn)坐著。 西辭終是亂了,將手下的宣紙對疊,放在燭火旁燃盡,他垂眼盡是被昏黃燭火暈染的落寞難過,“師尊……北樓予他作名了,弟子做不了君子了?!?/br> 最后一點灰燼燃盡,西辭好像被什么輕輕圈住了。 風(fēng)給的擁抱很短暫,太容易讓人以為是幻覺。 顧潯輕輕抱了他一下,呢喃著他聽不間的話,“是我污了你的高閣,再等等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顧潯離開時,把咕嘟放在了西辭窗前,道,“他心情不好,就說我太暴戾了,把你趕出來了,進去陪陪他。” 咕嘟抓了抓腦袋,想了想,哄好他哥的小娘子就等于哄好了他哥,便一蹦一跳進了屋。 顧潯出到門口時,恰好遇到衛(wèi)抒帶著司年來給西辭拜年。 清陵的晚宴很熱鬧,倒把大殿顯得有些蕭條了。 司年躲在衛(wèi)抒身后,悄悄打量著這位師祖爺,他還沒好好看過呢。 可一到門外就又慫了,躲在衛(wèi)抒身后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我還是不去了。” 衛(wèi)抒無奈笑笑,“那你在這兒等我,拜完年我在陪你去人間逛逛?!?/br> 司年眼睛一亮,“不告訴師父那種?” 衛(wèi)抒揉揉他的頭,語調(diào)寵溺,“不告訴師父那種。” 衛(wèi)抒進去拜年了,司年就在樹下百無聊賴地踱步,忽然感覺什么輕輕敲了他肩頭一下。 咦……這感覺怎么那么熟悉? 他撓著后腦四處張望了下,終是半個人影沒見著。 回神看腳下,不知什么時候放了個紅綢荷包。 莫不是師兄悄悄給他備的壓歲錢?他已經(jīng)好幾百年沒收到過壓歲錢了。 忙撿起打開,入目八個大字把他魂兒都快嚇沒了—— 【衛(wèi)抒司年百年好合】 紙條右下還落了兩個小字——北樓賀上。 “我的老天呀!”司年把紙條塞進荷包,緩了半天神,才又悄悄拉開,悄悄又看了一眼。 里面有一對金鐲子,還是繡了鴛鴦的。分明是成親用的物什! 是誰啊,那么沒羞沒臊。 那是元十五阿婆留給他的金鐲子,在人間的時候忘了給小夫子了,前幾日他故地重游尋來,如今便送給這對有情人吧。 至少他們會百年好合,不離不散。 * “你回來了?”白影子現(xiàn)在還學(xué)會了定時到門口等顧潯,見他來,手掌熟練覆上他心口,他微微蹙了蹙眉頭,道,“怎的才一日未見,又不想死了?” 顧潯有些倦了,拿掉他的手。 “讓我猜猜……”那人從容抽回手,揉了揉手腕,臉上綻出滿意的笑意,眼尾勾的都是打量,“你去清陵了……你見到他了,你還發(fā)現(xiàn),他也對你情根深種?!?/br> “你舍不得了,”那人湊近看顧潯全是戾氣的眉眼,笑意愈深,“對不對?” 顧潯垂眼掃了他一眼,很是平和,“十六動手,在這之前,我會處理好?!?/br> 天穹是片漫天的黑,月亮和星子都很是顯眼。 他喜歡星星和螢火,也喜歡親吻和擁抱。 這些浪漫能給他溫度,讓他在曾經(jīng)暗無天日的迷惘里看到微光。 顧潯忽然想,再過幾天吧,三個月后就新春了,新春過了就元宵了,若能再吃碗西辭做的長壽面就好了。 顧潯在最后十余日里,找來了中州的史冊,劃去了與他有關(guān)的那十八年。 他死了,輪回里憑空多出的這幾年也都會消失。 這偷來的幾年,像藏在深澗的桃源。終會消散成無人知道的秘密。 顧潯不愛喝酒的。 酒辣,流淌過喉嚨,燃起一道火,像能把想說的話燒干燃盡。 可灰燼堆積在心里,火星又會燎起原。 又會又更多想說的話。 又會有更不能左右的情緒。 顧潯拎著酒,跌跌撞撞入了清陵。 推開門,他看見了,那個朦朧的,好久好久都只出現(xiàn)在夢里的人影。 微醺的酒意讓人神志模糊,可難受還在—— 他的小娘子,不理他了。 西辭見到來人,猛然抬頭,眼里也竟是詫異。 顧潯朝他一步一步走來,酒氣在屋內(nèi)繚繞開…… 顧潯趁西辭還未趕他,耍賴趴在他案頭,撐一只手偏頭看他,酒把聲線潤過,聲音也顯得柔和,他喃喃的,像走失的孩子,“哥哥……你理理我,好不好?” 燭火唯一的好處就是,瑩潤的一圈薄光,可以把一切都模糊柔和。 會把恨意沖淡,愛意暈染。 西辭動動唇,“你喝醉了?!?/br> “是啊,”顧潯扇扇眼,“我喝醉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可以把我撿回家嗎?” 西辭握筆的手一時失了力,墨色在宣紙上暈開了一大片。 顧潯開心笑了笑,他的筆不穩(wěn)了,證明…… “哥哥,”酒泡過的聲音低沉勾人,“你心亂了?!?/br> 西辭未否認(rèn),只輕輕將筆擱在一旁,今日莫名多了幾分耐心,“顧潯,回去?!?/br> “我不叫顧潯……”顧潯借著這點酒意,全然不顧臉面了,“我叫顧北樓,你方才寫在紙上了?!?/br> 西辭在顧潯哀婉又熾熱的目光下,終是無可奈何,“顧北樓,回去。” “我不回去?!鳖櫇⊙劾镩W過一絲驚喜,隨后又落寞垂下,“回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喝醉酒的人,永遠(yuǎn)像個小孩子,情緒來散很快。 顧潯微微蹙著眉頭,盯著月光下西辭的手,盯了許久,才怯生生抬起自己的,不由分說覆了上去。 掌心是薄涼的溫度,冷卻了身體里烈酒帶來的躁意。 西辭受驚似的怔住片刻,隨即便要抽回手。 卻被顧潯霸道握住了。 他再動,顧潯索性拉過他的手,將他緊握的指尖一一掰開,素白掌心平鋪著,再用指尖掃過西辭掌心被篡出的結(jié)痂的紅痕,他心疼得喃喃道,“你生氣就罵我……別篡手好不好?” “你總把手心掐紅,很疼的?!?/br> 顧潯俯下頭,輕輕沖著西辭掌心吹氣,帶著酒香的呼吸,是暖熱的,掃過西辭掌心,酥酥麻麻,“吹一吹就不疼了?!?/br> “原來我不開心,你就這么哄我的,”顧潯忽然仰起頭,幽黑的眼睛在燭火下亮亮的,“現(xiàn)在我哄哄你,你理理我,好不好?” 西辭猛然抽回手,思緒攪做一團,他也理不清哪里是頭了。 良久之后才溫聲道,“我在理你?!?/br> 西辭說,“生辰快樂?!?/br> 月光從窗戶傾灑,溫潤的聲音則流淌進耳朵。 西辭垂眼看著懵懂一會兒的顧潯,剛欲開口,顧潯的手不知何時覆上了他的后頸,霸道得往前一勾,帶著酒氣的嘴唇就這樣孩子氣的貼上了他的。 酒把呼吸都?xì)锜崃?,顧潯虔誠又眷戀地啃噬著,西辭一動,他微微抬起眼簾,里面暈著醉意的情愫勾人,他脫離片刻,輕聲哄道,“哥哥,閉上眼睛?!?/br> “莫要——”胡鬧兩個字噎在口中,顧潯抬手輕輕蓋住西辭眼睛,傾身覆上,把人推倒在軟塌之上。 榻上的人輕輕掙了掙,卻被顧潯扯下發(fā)帶綁住了手腕。西辭羞得面上泛紅。 青絲散垂,月光灑過白玉一樣的肌膚,勾人入魔。 醉酒容易讓人失控。記憶與動作都在與過往重疊。 這次他不是元十五,懷里的人,也不是他騙到的小夫子,顧潯一寸一寸吻著西辭,啞沉的聲音不知醞了幾分醉意,他哄道,“我輕輕的。” 紅燭搖曳,最后熄滅。 最后一場好夢。 最后荒唐一次吧。 ※※※※※※※※※※※※※※※※※※※※ 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