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徐晤被打懵了,平時反復(fù)思考過的辯詞此刻一句都說不出。葉菁在這方面顯然比她老道,連打人都打得“大義凜然”,畢竟一個“母親”的身份就能讓她充滿底氣。 “徐晤,我是你媽!”她大聲地咆哮,用音量奠定自己的地位,“我還不夠體諒你嗎?我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你要什么我不買給你?你不喜歡我和你爸吵架,我忍他多少回了?” 說到末尾,她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女兒會像仇人一樣看待自己。明明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明明她把生命都奉獻(xiàn)給了她,為什么,她不能明白呢? 徐晤當(dāng)然不能明白?;蛘哒f,是不能接受。 她知道葉菁有多愛她,像全天下的母親一樣,這份愛沉甸甸的,糅雜了一個母親的所有人生,和她所有未能實現(xiàn)的希望。 所以徐晤愛她,也恨她;眷戀她,也畏懼她。她更加可憐她,可憐她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從一個懷揣希望的少女,被婚姻和家庭蹉跎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從此以后,她的人生只剩下丈夫和孩子。 徐晤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也是吞噬她生命的幫兇。 可是,她不想成為葉菁希望的背負(fù)者,她想擁有自己的人生。 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往下想了,否則腦袋會像葉菁的脾氣一樣炸掉。她在眼淚掉下來的前一秒轉(zhuǎn)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門反鎖,一氣呵成。 葉菁沒有再追來,因為這場爭吵讓她們兩敗俱傷。 ** 睡眠是度過漫漫長夜的有效方式,但是失眠卻會讓夜晚的時間變得更加漫長。 最近幾天都是如此。 葉菁其實也沒說錯,自從上一次徐晤拿刀往自己腿上捅了一刀之后,夫妻倆就再也沒有在她面前吵過架了。 但也僅限于不在她面前。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擋不了憤怒的男女爆發(fā)的爭吵,擋不了徐晤滾滾襲來的絕望。 她躺在床上,看著懸在腦袋上的白色墻體,扭曲的景象與聲音混在一起,壓抑著她的呼吸。她不知道隔壁的爭吵是什么時候消停的,耳畔總有銳利的耳鳴聲,吵得她無法入睡。 她瞧了眼時間,凌晨兩點。 這間房間原本是她最后的安靜之所,現(xiàn)在也隨著那些嘈雜的聲音一起崩塌了。 突然的一瞬間,她遵循了內(nèi)心的沖動,從床上起身,穿衣開門,在一室靜默中悄悄離開這個家。 這是徐晤第一次在半夜背著父母離家,瓏城的夜晚很冷,但總好過家里的壓抑。她順著瓏溪的河岸走,走累了就坐在河邊的休閑椅上。 夜里的水流聲更加明顯,徐晤忍不住去想,要是她從這里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可以結(jié)束了。 她動了動手指,卻沒能從椅子上站起來。 還缺一點勇氣。 奔向死亡的步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決絕輕快,身體里隱隱存了一些求生欲,希望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她、來救救她。 徐晤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看,她連自殺都這么矛盾。 可是夜色太深沉,沒人能聽見她心里的吶喊。 最后做一次掙扎吧……徐晤想。她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陳放匆匆趕來時,徐晤正蜷在河邊的長椅上,望著遠(yuǎn)處的河面發(fā)呆。單薄的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但陳放還是一眼就瞧見她了。 想起晚間她說的那些話,他的心突然顫了顫,沒來由的有些恐懼。 他快步走過去,把外套脫下來罩在她身上。 “陳放……”徐晤的聲音沙啞,遲鈍地抬頭看向他。 “嗯,”他應(yīng)了聲,在她身側(cè)坐下,“我來了。” 接到徐晤電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睡著了,被鈴聲吵醒的煩躁感在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得知她在外面,他馬上起床,只隨手套了件外套就跑來找她。 脫去外套,他的身上只穿著睡覺時穿的T恤和短褲,此時卻用同樣被風(fēng)吹得冰涼的身體去捂住她。 徐晤終于在這個懷抱里感受到了一點溫度。 剛才在家里流干的眼淚現(xiàn)在又洶涌地涌出來,弄濕了陳放的前襟,他卻渾然不覺,只知道抱緊她。 “不哭……”他捧著她的腦袋把她按在懷里。 他沒有問發(fā)生了什么,想想也能知道,肯定和這次的考試成績有關(guān)。但令他意外的是,徐晤的成績即使退步了也依然名列前茅,只是一次小失誤也會被家長責(zé)罵嗎? 畢竟在他看來,徐晤已經(jīng)足夠優(yōu)秀了。 徐晤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她自己都有些累了,用手攀著陳放的脖子,將所有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我好困?!彼Z氣疲憊。 她不知道自己這幾天加起來共睡了幾個小時,總歸是不多。 陳放低著聲音詢問:“那我們回去睡覺?” “我不想回家?!?/br> “好。” 于是陳放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他還從未如此慶幸過自己是一個人住,這樣才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給她一個休息的地方。因為他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所以能給她的也不多,只是一點小小的付出都讓他高興。 徐晤換上了陳放的T恤和短褲,人也躺在他的床上。白日的種種浮上腦海,她突然意識到究竟是哪里不對。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想讓事情變得更亂一點,陪著那群背倫的大人一起瘋狂,報復(fù)他們弄亂了她的世界。可是什么時候,陳放這里代替了她的小窩,成為了新的、能讓她感受到平靜的小世界? 她什么時候?qū)﹃惙女a(chǎn)生的依賴感? …… 當(dāng)徐晤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這一種情感時,陳放也換了一套干凈的睡衣,上床躺在她身畔。 他把她攬入懷里,手掌輕輕地?fù)徇^她的脊背,像哄小孩一樣安慰她。 “不是困了嗎?睡吧?!?/br> 徐晤卻被心里的慌張弄散了睡意。 她揪著陳放的衣擺,小聲地喊他:“陳放……” “嗯。” 得到回應(yīng)的徐晤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她要怎么面對自己心里突然升起的那些愧疚感?要怎么面對這樣的陳放? 他為什么不像一開始那樣糟糕惡劣——她才能毫無愧疚地攪亂這個充滿謊言和背叛的世界。 陳放,這個本該和她是敵人的人,為什么會帶給她安心呢? 許是久久沒聽見她的回應(yīng),陳放低下頭,下巴在她的發(fā)頂蹭了蹭:“不想說就不說了?!?/br> “……” 徐晤有很多話想說,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 陳放的手掌一下一下輕緩地落在她的脊背,卻像是落在她的靈魂上,明明是溫柔的安慰,卻迫使她必須得說些什么來緩解內(nèi)心的罪惡感。 她張了張嘴,終于開口:“我……我其實一點也不好,你不用這樣包容我?!?/br> 她這么差勁的人,怎么值得他叁番四次的遷就,怎么值得他大半夜地出門尋找,又怎么值得……被挽救。 陳放的動作一頓,深色的眸子在夜色中盯著她看。 他說不出什么“你很好”“你值得”之類的話,因為他就是被她身上的那些并不陽光美好的氣息吸引的,他對她好,也只是因為想對她好。 他的成績很差,做不來證明題,更沒有辦法去思考人類的情感是怎么誕生的,他為什么會被一個和自己擁有相同特質(zhì)的人吸引,為什么又覺得這樣的人渾身散發(fā)著希望的光。 明明他們的身體里翻滾著同樣的暗潮,他在腐爛,卻覺得她在頑強生長。 面對她的剖白,他沒出聲,只用手抱著她不肯放開。 “陳放?” 徐晤還在等著他的回應(yīng)。 “睡吧,”他說,“我不走?!?/br>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想把自己推遠(yuǎn),但是他偏要越走越近。 他知道她的本性,靠近她是他自己的選擇,在邁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承擔(dān)所有后果的準(zhǔn)備。 人是要為自己的一切決定負(fù)責(z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