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Godisdead
姚敏康最近很欣慰。 班上最難管的陳放終于愿意留下來參加晚自習(xí),雖然時常走神,但學(xué)習(xí)態(tài)度總算比之前好上了一些。 他走到最后一排,拍了拍陳放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了句:“不錯?!?/br> 陳放沒什么反應(yīng)。 天色暗得看不見,學(xué)校里最后一批學(xué)生烏泱泱地從校門口涌出來,成群結(jié)隊的,成為這座小城夜晚的一道風(fēng)景。周思衍勾著陳放的肩,一邊說:“明天不上課,咱們今晚出去吃?” 跟在他身邊的周思思馬上說:“好啊, 我想吃小龍蝦!” “你就知道吃!”周思衍拍她的頭。 后者癟起嘴,語氣有些無辜:“說我干什么,不是你提議的嗎!” 陳放聽著他們的打鬧,神色依然淡淡的,提不起什么勁。反正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他總是這樣死氣沉沉的狀態(tài)。 周思思突然說:“吃壽司也不錯,不過這么晚關(guān)門了吧?上周末咱們?nèi)コ缘臅r候……對了,哥,最近徐晤有找你嗎?” 陳放也轉(zhuǎn)頭看向周思衍。 “徐晤?”周思衍皺了眉,“沒有啊,她是不是很久沒來上課了?上次在辦公室聽見老師說她請了病假?!?/br> “病假?”周思思陷入思考,“可是我給她打電話發(fā)消息她都沒有回,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br> 周思衍:“……” 徐晤的缺課讓他們陷入各自的猜測中,如果不是聽見老師說她生病了,這樣詭異的情況估計會讓他們報警。誰能想象在電子設(shè)備如此發(fā)達(dá)的時代,還有人會消失得無音無訊呢? 但周思衍又覺得是自己想得太嚴(yán)重了,故作輕松地說了一句:“可能她有事吧,或者手機(jī)被她爸媽沒收了,你上次沒考好的時候爸媽不也這樣?” “可是徐晤成績那么好!” “或許她家里對她的要求更嚴(yán)格呢?” 周思衍被meimei問得心煩,可是他們除了擔(dān)心并沒有別的辦法,不如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 “這樣吧,如果下周她還沒有來上課,我們就去她家看看她?!敝芩佳苓@樣說,“阿放,你上次送徐晤回家,應(yīng)該知道她家住哪吧?” 陳放輕輕點(diǎn)了下頭。 這一下子,誰都沒有了吃飯的興趣,周思衍隨手指了一家大排檔——剛才周思思說想吃小龍蝦。 “吃嗎?” “行?!敝芩妓紵o異議,但也沒剛才那么雀躍了。 兄妹倆看向陳放。 “我不吃?!彼f。他的腳步不停,徑直往前走,也沒告訴他們自己不去的理由,只留下一句:“我先回家了。” 身后周思思看著他漸漸走遠(yuǎn)的背影,神情有些復(fù)雜。她問自己哥哥:“陳放怎么了?我總感覺他最近心情不好?!?/br> 周思衍沒太在意:“別瞎想,阿放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男生的神經(jīng)總歸比女生大條一些。 ** 快餐店的胖老板娘正在打掃店門口的紙屑,她看見陳放路過,沒有想要招呼的意思——她直覺這個男娃娃今天也不會進(jìn)店里來吃飯的。 因為這些天總是如此。 或許他找到了新的更合口味的餐館,胖老板娘對此看得很開。人吃飯不就圖個合胃口,有了更喜歡的就換下一家,沒道理強(qiáng)求別人一定要吃自己家的飯。 她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男娃娃不來吃飯了,也不知道那個總是跟著他的女娃娃去了哪兒,但胖老板娘從不對客人的隱私多過問,只會在打烊時和丈夫嘀咕幾句:“看這倆小孩兒的勁頭,倒還真像天生一對?!?/br> 陳放走過快餐店,再一次到了巷子的拐角處。他和徐晤說過,他會在這里等她。 只是上周剛說完,這周她就失約了。 當(dāng)時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說:“好。” 陳放在夜色中等了快半小時,哪怕知道她并沒有去學(xué)校,但就因為那一聲“好”,他從周一開始,每次放學(xué)都會在這里等一等。可是除了那只常居于此的黑貓,他什么也沒等到。 黑貓在他面前搖著尾巴晃了一圈又叫了兩聲,像是在和他打招呼。陳放沉默地看著這方小天地里除了自己唯二的生命,它的眼睛碧瑩瑩的,對視的瞬間一人一貓似在交換生命。 如果可以的話。 黑貓的生命并不比他低賤多少,甚至他還不如做一只貓來得快樂。 半晌之后陳放終于抬腳離開,他的步伐極有目的性地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那是徐晤家的方向。 這是一棟六層小樓。瓏城蓋得早的居民樓基本上都是刷著黃色的外漆,只不過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雨日曬,它的表皮變得有些斑駁,像果籃里慢慢變質(zhì)的香蕉。 四周寂靜且漆黑,鋼筋混凝土組成的森林遮掩住了外部的一切。陳放沒有在樓道口久站,也沒有上樓的打算,他只在樓下停留了一小會,和來時一樣匆匆。 短暫得不被任何人察覺。 他穿過花壇和一棟棟樓房,誰知道就在他快要走出這片小區(qū)時,恰好和迎面走來的徐晤撞上。 “……陳放?”徐晤錯愕地看向他。 陳放的目光卻落在她的左腿上。 她穿了一條淺灰色的運(yùn)動短褲,露出白皙的雙腿,和上面纏裹的厚厚一圈紗布。陳放想起放學(xué)時周思衍說的話,徐晤竟然真的是請了病假而沒來學(xué)校的,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沒有去巷子口找他。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或許應(yīng)該像徐晤之前對他說的那樣——“你得學(xué)會相信別人”,因為他那會兒并沒有完全相信周思衍的話。不是不相信周思衍,而是覺得徐晤騙了大家。畢竟前一天她還生龍活虎,怎么會第二天就嚴(yán)重到需要請一周的病假。 直到他親眼看見她受傷的腿,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卑劣。包括徐晤之前在巷子里遇到的那個變態(tài),如果他那時候能相信她的話,陪她一起走完那短短的一段路,她或許就不會被變態(tài)猥褻而不得不在生死邊緣反抗。 或許他對她有太多誤解? 陳放抿著唇,心里滋味難明,不管怎樣,都不是舒服的感覺。 徐晤看著他沉沉的臉色,突然開口問道:“你是來找我的嗎?”她眨眨眼,臉上露出誠摯的歉意,“對不起啊,之前答應(yīng)你會和你一起回家,我失約了。” 她沒說原因,只是道歉。 陳放的聲音有些干澀:“怎么弄的?” “嗯?”徐晤跟隨著他的目光往下落在自己的腿上,“你說我的腿嗎?洗澡的時候不小心在廁所里摔了,是不是很傻?”她邊說邊笑。 陳放的心情并沒有因為她的笑容而和緩多少,繼續(xù)問她:“受傷了還出來?”他這時才注意到徐晤手上拎著的東西,透明的購物袋里顯露出啤酒瓶的形狀和花紋。 徐晤卻以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說辭。 她下意識地將購物袋藏在身后,而后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動作有些欲蓋彌彰,索性大大方方地露出來。 “我來幫我爸買啤酒?!彼f。 陳放皺起眉,他想指責(zé)徐晤的父親到底是有多不負(fù)責(zé)任才會讓受傷的她下來買酒,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沒有立場,也不好對她的父親做出評價。 他走到她身邊,彎腰接過她手里的購物袋:“我?guī)湍恪!?/br> 徐晤有些被嚇一跳,忙拒絕:“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吧。我爸媽就在家里,嗯,被他們看到了不好?!?/br> 陳放依舊繃著臉說:“到樓下我就回去。” 徐晤想了想,松口說道:“行吧?!?/br> 她看著兩人被路燈拖曳得長長的影子,陳放和她并行,影子卻長出她許多。 “你剛剛是不是想說我爸怎么這么不靠譜,讓腿上有傷的我下來買酒?”徐晤偏頭看他。 陳放和她對視一眼,沒有張嘴,“嗯”字卻從喉嚨里發(fā)出。 “他的確不是個合格的爸爸。”徐晤明明是在說不好的話,眼睛卻彎彎的,像在笑,“你爸爸一定很好吧,對你和你mama都很好吧?” 沒頭沒尾還沒有并列關(guān)系的一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但是陳放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沒有聽出來,甚至逃避地躲開了她笑盈盈的眼睛,和夜色一同襲來的還有他內(nèi)心的羞恥感。 不管徐晤的爸爸再怎么不靠譜,至少她還擁有一個完整的家,比自己好了太多。以至于當(dāng)陳放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時,恍惚覺得那是嘲諷??伤穸诉@個想法——他剛剛還告訴自己要學(xué)會相信別人,況且,徐晤又不知道他家的情況,不知者無罪。 依舊是在那個黑暗的樓道,他們在一樓分別,陳放想送她上樓,但是被她言辭拒絕了。 “我爸爸mama知道會罵我的?!彼f。 陳放只能轉(zhuǎn)身離開。 “陳放!”徐晤突然喊住他。 她行走不便,招著手讓已經(jīng)走出幾步遠(yuǎn)的陳放再次回到身邊。 陳放走過來,眼里有些疑惑。 徐晤踩在兩節(jié)階梯上,身高差不多與陳放平齊,她的身體卻突然往前傾,不顧自己的腿傷撲在他身上。 陳放下意識張開手接住她。 “謝謝你的關(guān)心?!彼龘е牟鳖i說。 與她輕柔的話語一同落在他頸側(cè)的,是少女微涼的唇瓣。 “徐晤……” “嗯?” 徐晤慢慢把頭抬起來,卻沒給他說話的機(jī)會,親吻再一次落在了他的唇上。 她啄吻他的下唇,然后將舌頭伸進(jìn)他的口腔。他也在黑暗里張開嘴,任憑她掃蕩。 “明天下午,我爸媽不在家,你能來陪我嗎?我想吃草莓蛋糕?!?/br> 結(jié)束了那個主動的吻,徐晤對他說。 陳放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目光黏著在她臉上。 “……好?!彼f,“還想要什么嗎?” “不要了?!彼男σ飧?。 這一次,徐晤讓他先走,直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她才攀著扶手慢吞吞走到頂層。腿上的傷口隨著動作隱隱作疼,可她的內(nèi)心卻是無比暢快的,一掃這幾日的郁氣。 她從兜里摸出鑰匙打開家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點(diǎn)聲兒也沒有。 因為家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躺在沙發(fā)上開了一瓶啤酒,邊看著天花板的吊燈,酒精混著燈光一同模糊她的雙眼。 “還想要什么嗎?” 她想起陳放剛才問她的這句話。 如果陳放擁有讀心術(shù),一定能透過血rou模糊的人體組織聽見她說——“我要你變得軟弱,要你跟我一樣軟弱?!? 這樣,我才能感到平衡。 這是你要補(bǔ)償給我的,陳放。 === “我要你變得軟弱。要你跟我一樣軟弱?!背鲎悦滋m·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