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尋低下頭。那時候綏勸了他很久，甚至用分開作威脅，但他還是去了。也就是那次，他再回來之后，所有都變了。

    然而，要是再讓他選一次，他依舊還是那個選擇。當(dāng)在下界看到血流漂杵，生靈涂炭的慘狀時，他的命就不屬于自己了。

    “……”顧綏其實(shí)早就不生氣了，他現(xiàn)在只是慶幸，慶幸顏尋還能再回來，慶幸自己還能救得了他，慶幸那么多誤會之后居然還能在一起。

    他轉(zhuǎn)過身，反手在青年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嘆息一聲，“算了。”

    “以前的事不再提了，我們也都不再是……”顧綏說著，停頓了一下，道，“我們現(xiàn)在都是凡人，只有幾十年好活的?！?/br>
    顏尋安靜地握住他的手，手心溫?zé)?，回他一個微笑，“幾十年也是一輩子了?！?/br>
    “嗯?！鳖櫧椥Φ?，“是一輩子了?！?/br>
    敲門聲傳來，顧綏的視線落在門外，兩人的手還沒分開，他的語氣很自然，“誰？”

    “顏神和顧老師還在里面嗎？”外面是副導(dǎo)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過來，道，“快要開拍了，兩位老師可以先去補(bǔ)一下妝嗎？”

    “好?！鳖櫧椪f著，握著青年的手力度重了重，兩人很自然地分開手，顧綏給他整了一下軍裝的領(lǐng)口，顏尋低下頭方便他的動作。

    兩人面色如常，一前一后走出休息室。

    接下來的戲份本來是床戲，但王昀說只剩一下午了，時間不夠，換成拍兩人臨別時的戲。

    顧綏聽到他說一個下午時間不夠的時候，不禁有點(diǎn)懷疑到底王昀和顏尋說加戲加了多少。

    一下午不夠？難道還要一整天？

    他的劇本都記熟了，所以臨時改也不怵，簡單詢問了一下王昀之后，知道他接下來要拍的就是《長相思》的重頭戲——傅淮生還是要去北平，臨行之前，柳搖春單為他唱一段《貴妃醉酒》。

    他臉上是濃烈的油墨，本來的面貌看不真切，只一雙黑如點(diǎn)漆的眼睛亮如春水，透著春歸無奈何的哀婉。當(dāng)他歪歪斜斜傾在木榻上時，是那樣的艷麗又孤寂。

    臺上的大唐貴妃唱一句，“人生在世如春夢”，并無殷勤的高力士來接，這曲戲只有一個聽眾，也只一個花旦，偏生演得喧闐繁華。

    顧綏很久沒唱過這段，再唱時恍若隔世。他目光所及，是臺下端坐著的年輕司令，正認(rèn)真地看著他。

    最后一曲了，柳搖春每一次唱這一遭《貴妃醉酒》都是最認(rèn)真的，教他的師父說他上輩子是大唐的貴妃，要不然演不了那么像的。唐朝的繁華熱鬧，富麗堂皇在擺駕百花亭后戛然而止，一聲清泠泠的“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貴妃知道了皇帝已經(jīng)擺駕西宮，負(fù)了她的約。

    顧綏在演這場戲之前是，被王昀盯著喝了半瓶酒，才許上臺的。

    他其實(shí)酒量不差，半瓶酒下肚也只是微醺，但是嗓子有些啞，再唱起來這出《貴妃醉酒》就很有些寥落的意味了。

    他歪歪斜斜躺在榻上，喚高力士再拿酒來，桃花眸一挑，媚意橫生。沒喚來高力士，喚來了臺下年輕英俊的軍官。

    傅淮生低下頭，牽著他的手，“對不起?！焙椭耙粯?。

    柳搖春看他一眼，淡然無波，很快從戲里脫身出來，“你對不起我什么？”

    “……”傅淮生蹙著眉，對上他視線，認(rèn)真道，“你等我，等打跑了日本人，我就帶你走?！?/br>
    “到時候再說吧。”

    柳搖春始終沒有答應(yīng)過要等他，但兩人心中都是明白的，柳搖春除了等他別無他路。城里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他們從來不遮掩，所以除非是出了姑蘇城，否則沒人會嫁給柳搖春的。

    柳搖春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自己，無非是覺得他是傅淮生養(yǎng)的兔子，他嘴上不說，但心里是委屈。委屈得氣了，就把氣撒到傅淮生頭上。

    傅淮生知道他心高氣傲，忍不了這些，所以每每讓著他，成了蘇州城的奇景——司令養(yǎng)的‘兔子’倒是時常對司令指手畫腳，動輒便要哄著。

    顧綏看到劇本的時候，覺得柳搖春是個挺可憐的人，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脾氣不好，唯有才色傍身，憑著天人之姿的美貌成了戲班子的頭牌，享了榮華，紙醉金迷，卻沒想過之后的退路。

    美貌是最騙人的東西，它不只讓人自己騙自己，旁人更是連著起來騙你，讓你覺得只要長得好，任何事情都是輕而易舉的了，不免走入了歧路。

    柳搖春跟了傅淮生，其實(shí)很大的原因是因?yàn)樗呢?cái)和權(quán)，若是傅淮生是一介平民，他是斷不會跟他的。

    現(xiàn)在傅淮生走了，他像是無依的浮萍，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如何做了。

    顧綏垂眸，長而翹的睫毛垂下來，神色有些倦，又有些迷茫，一瞬間如同孩童的無助。

    顏尋把他從榻上抱下來，低下頭，輕聲跟他說，“你不想等我的話，那總該送送我吧?！?/br>
    柳搖春把頭轉(zhuǎn)到另一邊去，也不看他，也不答應(yīng)，只是說，“你的行李我備好了，拿了就走吧，別耽擱了?！?/br>
    他不說等他，也不送他。

    傅淮生嘆了口氣，深深看他一眼，沒再說什么。他站起身，拿了旁邊柳搖春為他準(zhǔn)備好的包裹，推開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