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那是在遼西時，自己打了這輩子最不愿意回首的一場戰(zhàn)斗。

    當(dāng)時她只有十四歲，卻已經(jīng)竄了父罕的位置，為了李逸笙而滅了呼碳部，走上了不能回頭的戰(zhàn)爭之路。后來她聽說父罕在遼西聚集了大批散兵游勇，又有大呂朝廷暗中支持。如果不去解決的話，布谷德部便會從她手中失去控制。

    那時候她剛下令讓布谷德兵屠滅所有呼碳部的營盤，而軍隊主力又離遼西不遠，于是決定直接前去解決這威脅。

    *****

    “你是人，還是鬼？”

    那女人一開始確實是這樣問我，或許是看我渾身是血，人鬼難分了吧。搖搖頭后才發(fā)現(xiàn)，她說的是中原話，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居然聽懂了中原話。那一刻仿佛尸山血海都不在了。

    “你家人呢？”

    與她同行時，她如此問道。

    “不知道，我被抓到這里來，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了?！蔽掖鸬馈?/br>
    “你若叫我一聲娘，我們兩個就算認(rèn)識了，不是嗎？”她說道，又笑了。

    娘這個稱呼怎么能夠亂叫呢？這種想法當(dāng)時并沒有浮現(xiàn)在我的心里，而是覺得那句話格外的誘人。

    “娘”

    我想都沒想就如此答道，她就點點頭。從此，我叫她娘，她叫我丫頭。我們兩個從尸堆里挖出了不少糧食干rou。當(dāng)時她說想要到遼西去，因為在遼西有很多大呂的城寨城堡。到了那里便都是自己人了，乞討也好，干什么也好，也能活命。

    “娘為什么來草原了？”

    面對我的提問，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漢子說是要到開元衛(wèi)做工匠，本來是個正經(jīng)差事，但到了草原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開元衛(wèi)了，只有兵荒馬亂?！?/br>
    我當(dāng)時便記住了開元衛(wèi)這個名字，以為那也是個難以尋找的世外桃源，與中原無異。到了很久之后才知道開元衛(wèi)就是大呂曾經(jīng)對布谷德部的稱呼。

    當(dāng)時不知走了多久，腳上的泡破了鮮血浸濕布鞋，在我們就快要渴死時終于看到了一條河。喝了水后，娘親又洗了身體，也摁著我洗了干凈，還洗了已經(jīng)滿是血污的衣服。清爽了很多但衣服也都濕透了。河水里多了一條長長的污垢流去。

    “多體面的孩子呀?！蹦锱踔业哪樥f道，“會長成個漂亮的大姑娘?！蔽覅s一點都不高興，如今對我而言漂亮體面之類的話并不會給我什么實感。我更希望能聽到回家和吃飽飯，也一直期待娘這么說?，F(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她怎么可能會說“會回家和吃飽飯的”，只是我當(dāng)時想瞎了心而已。

    “不吃，以后會嫁不出去。”

    面對娘摘的難以下咽的野菜，我苦的滿眼淚水，她則會如此呵斥。

    “娘？”

    “嗯？”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從小一直理解的一句話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了。似乎是哪里出了問題，這個世界就變得越來越陌生。

    “嫁人到底是什么?。俊蔽倚枰屑毚_認(rèn)一下我從小理解的那個概念沒有錯。

    “就是姑娘出嫁，離開娘家，嫁入婆家，與丈夫朝夕相處，同床共枕?！?/br>
    “會做那事嗎？”我做著手勢，因為不知道語言上怎么說。

    “會啊，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br>
    “那……那也算好事嗎？”我問道。果然，確實是哪里出了問題。出嫁只是如此的話，這一年來我長大了一些后便一直在做這事了。我算是什么，嫁了好幾個人嗎？那還怕什么嫁不出去呢？別人怕餓死，我是快撐死哩。如果長大后只有嫁人，而且嫁人還算一件人生大好事的話，那我豈不是已經(jīng)失去了人生唯一的大好事，以后只?？嚯y了？

    娘沒有多說什么，她良久后問我：“我有孫子嗎？”

    “什么孫子？”我問道?！拔以趺粗滥镉袥]有孫子?！?/br>
    “傻丫頭，這事都懂了，孫子的事還不懂？”

    “噢噢噢噢！”我恍然大悟，“沒有”

    “為什么沒有？”

    “我要是知道為什么沒有，這些年也不用挨那么些打了。”

    我們又啟程，每天都要走很遠的路。遼西的那座城寨具體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卻堅信她肯定是對的，我們兩個就一直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前進。畢竟唯一知道的就是遼西在西邊。

    “娘不想找開元衛(wèi)嗎？”

    “想啊，我不知道開元衛(wèi)在哪里，只知道我漢子說過開元衛(wèi)的旗子是白色的鷹。我和漢子一來就被抓了當(dāng)奴隸，到頭來也沒見到白鷹旗。”

    “你漢子…”

    “叫爹?！?/br>
    “不?！蔽艺f道，“您是娘，他不是爹?！?/br>
    “傻丫頭，世間沒有這種理啊?！彼Φ馈?/br>
    “我只認(rèn)了娘為娘，那漢子根本沒見過，也沒認(rèn)過，怎么能胡亂喊呢?！睂嶋H上是心里覺得沒見過面的人配不上娘親。

    “那就罷了，想叫你漢子就叫你漢子吧”

    “你漢子在哪里？”

    “死咯”

    “噢”我答道。

    ******

    在遼西等待卓娜提亞的，是她父罕的一座氈房。她留下了大軍，獨自一人進了氈房，看到的是穿著常袍的父罕一個人在氈房里喝著奶茶。

    “我的女兒，終于來了，快坐，常常父親熬的奶茶?！?/br>
    卓娜提亞沒有說話，摘下了盔甲的腰帶與佩刀，坐在了父罕的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