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頁
屋子小得很,一溜人進去便顯得擠了,小豆丁不想讓嬸娘曉得自己嘔血了,只捂著布條睜著清亮的眼珠子,三叔躺在木板床上,咳得一聲比一聲大,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喉嚨里的痰汩汩地響,好似要將他捂斷氣。 他的臉色比外頭的熏rou還灰黃些,兩頰已不剩幾兩rou了,眼珠子突出來,死魚似的泛著白,地下同嘴邊是黃黃紅紅的嘔物,他雖是農(nóng)家,卻向來愛干凈,如今是顧不上了,連意識也不大清晰。 他脫力地躺回枕頭上,像是被拋進去的,一雙青筋畢露的大手握成拳頭,一下下砸著木板子,他嘶聲喊著:“他娘,他娘啊——” 嬸娘忙拭了眼淚上前去,“噯”一聲。 他晃悠著腦袋,卻是哽了一口氣,空氣里彌漫出濃重的鐵銹味,混合著難以遮掩的腥臭,他卻硬生生咽回去了,混混沌沌地望著天花板,問:“阿順啥時候回來呢?” 嬸娘一怔,隨即伏在床邊掏心扯肺地哭起來。 小豆丁抬臉看宋十九,脆生生說:“阿順哥月前就燒了?!?/br> 嬸娘那時不干,扯著他衣裳求好歹留個全尸,村里頭的壯丁卻不由分說,將嬸娘一把推了,粗布一裹便將阿順抬走了。 那幾個壯丁,沒撐過三兩日,也燒了。 小豆丁想,燒了也好,這寒冬臘月的,往后便不凍骨頭了。 他又有些怕,你說都成了灰,底下的爺娘還認他不認呢?他新習(xí)的三字經(jīng),是背給誰聽呢? 他自個琢磨著,未同宋十九說。 思緒戛然而止,似被人扼住咽喉,咳嗽聲和哭泣聲也戛然而止,和風(fēng)干的絲瓜瓤子一齊入定,畫面停在最撕心裂肺的一刻,停得荒誕而滑稽,像糖人師傅捏了最大開大合的一段戲,將精彩紛呈的表情定格下來。 懸停的光線似一根根任人擺弄的絲絳,浮塵點點是極好的裝飾,宋十九的發(fā)尾一動,走在光線間,臉上明明暗暗,緩慢地變幻著陰影。 李十一呼吸起落,看著她幾步走到床邊。 她未回頭看李十一,卻也未將她定住,李十一心知她有旁的打算,便將煙桿子抽出來,食指一探架格在右手間。 宋十九卻未急著動作,只垂頭望著被定住的三叔,像是在仔細搜尋著什么。 過了一會子,便聽得“吱吱”的聲響,似幼鼠覓食的尖叫,卻要小上許多,若不是此刻安靜得過分,怕是壓根不能入耳。 宋十九側(cè)耳聽著聲響,耳廓一動,手腕翻轉(zhuǎn)如倒挽劍花,玄鐵扇繞著指尖圓滿一轉(zhuǎn),疾如閃電地敲向三叔的中庭、靈墟、鳩尾三xue,胸前的散塵被震得一抖,“吱吱”聲驚乍乍地叫起來,好似被燒了尾巴。 李十一凝神細看,三叔的身子骨里迸出幾條蚯蚓似的線蟲,卻比蚯蚓小上許多,不過棉線寬,渾身金黃無眼也無口,叫聲仿佛是從天靈蓋里震出來的。離了人體,那線蟲在空中擺動幾下,便直沖宋十九面部,宋十九反手握扇柄,“嘩啦”一聲將扇面抖開,輕掃兩下?lián)踝∫u擊,彈指一震,將其狠狠摔在地上。 她只用眼尾掃了一眼身后,還未收回視線,便見兩張藍盈盈的符紙貼上線蟲,頃刻燒了干凈。 宋十九側(cè)回頭,眼神落在李十一捏了符紙剛剛收回的手上。 二人未再說話,只如法炮制地將小豆丁身上的疫蟲敲出來,燒了入肺的三兩只,宋十九將扇面收回,簪于腦后,肩頭一動,法術(shù)盡消,嬸娘的哀嚎片刻未停地響起來,三叔卻好似被掏空了力氣,沉沉睡了過去。 小豆丁眨巴兩下眼,心有所感似的摸了一把胸口。 他轉(zhuǎn)臉看,卻見方才還在自個附近的宋十九此刻靠在墻邊,后腦勺搭在墻上,仰著下巴,有些困倦了,李十一站在她身旁,將一柄不曉得何時掏出的煙桿子收好。 宋十九啞著嗓子說:“走罷。” 眼神是瞧著三叔同嬸娘,話卻是對李十一說的,李十一頷首,同她一齊掩了門出去。 許久未使招式,方才也不曉得是不是抻著了筋,李十一的掌根處有些疼,她一邊走一邊輕輕揉,拇指將連著無名指同小指的手筋挨個推開。 “方才那個,是疫蟲。”待走到空曠的街道上,李十一才開口。 “是。” 李十一看一眼她:“你便是這樣救他們?” 宋十九垂下眼,搖頭:“西王母掌管人間刑罰,散播瘟疫。疫蟲便是她所布下,自樹根里生發(fā),藏匿于五行之中,金木水火皆可依附,成百上千,生生不息?!?/br> 除非,將所罰之人懲滅干凈,疫蟲失其宿主,自取滅亡。 而宋十九方才所做的,不過是清除入肺的兩三根,暫緩其病勢罷了。 它還會自頭發(fā)里生出來,自腳底板生出來,自指甲縫里生出來,一寸寸占領(lǐng)他的肌理,侵入五臟六腑,最終耗盡肺氣,咯血而亡。 她將病主凍住,再滅疫蟲,雖能解救一時,卻終究是一己之力,難抗萬敵。 有好些回,她白日里眼瞧著好些了,第二日一睜眼,便聽得小豆丁跑來說那家人在夜里死了,一早便燒了。 無孔不入的憂懼最令人窒息,也最令人無可奈何。 她好些天未睡過好覺,直到躺在李十一身邊。 她眼神里的落寞明顯極了,李十一靠近了些,手背垂下來,輕輕挨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