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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羅以眼神安撫她:“泰山府掌三界魂靈,自有諸神覬覦。六百余年前,涂山狐族向泰山府求親,令蘅將我許給了涂山氏,婚期在一九六七年,記于府間籍上?!?/br> 她垂眼:“阿蘅問過我,我那時,未遇見你。” 一句未遇見,將阿音跌落的心臟兜住,上頭仍是沾了灰塵,漬得隱隱作痛。 阿羅道:“我如今不想嫁了。” 她動了動睫毛,令阿音瞧出了一點隱藏得極好的倨傲同高貴,這點驕傲令她僅能夠說到這里,其間的事不愿再提。 她回泰山府后,向府間籍請旨退婚,被判八十一道飲魂鞭,她跪于刑臺正中時仍舊疑竇,飲魂鞭,鞭的是三魂七魄,以不吝剝骨剃rou的痛苦,將神魂笞得佛泣鬼哭。 她乃黃泉邊的冥氣,又哪里來三魂七魄。 直到手指粗的鞭子第一回 落到她的背上,她在肝膽俱裂的痛楚中清晰地瞧見有一個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剪影自眉心處震出來,在黃泉邊喊出震動萬鬼的一聲哀哮。 地府動,閻羅誅,百鬼懼,泰山枯。 她冷汗涔涔地趴在地上,背上似生了成千上萬的火種,灼得她神思顫顫,難言成句。撕心裂肺的劇痛連呼吸亦不敢放重,令她僅能抿著血色盡失的嘴唇遲鈍地回想。 回想方才輪廓完整的靈魂,回想落于信紙上的那滴眼淚,回想在奈何橋邊見著那位斗雞似的姑娘時,胸腔里沉甸甸地一顫,好似有什么東西正落地生根。 一如眼前絲線一般傾瀉而入的陽光。 阿羅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輝,完好而包容地倒影著眼前怔愣的姑娘,她伸出右手,指尖碰到阿音風華正茂的臉頰,對她說:“你哭出了我的靈魂?!?/br> 阿音心里的酸楚水漲船高,原來她當日的低吟與喘息是因著上藥,原來自己曾對她惡形惡狀,她卻自始自終還以最大限度的堅定與包容,她開始抑制不住地想,自己讓李十一叫阿羅回來時,她是怎樣難以支撐,卻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她的身邊。 她的距離與生分,原是不想她發(fā)覺,怕她憂心,而自己偏偏就如她所愿地粗心大意,竟信了那連小十九都瞧出了破綻的風寒。 阿音死死咬著下唇,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于是只風輕云淡地將被凌虐的嘴唇放開,想要說些什么,掏了掏心管子,卻沒半句像樣的話。她抬頭,卻見阿羅久久地望著她,安靜得過分。 阿音呼一口氣,問她:“瞧著我做什么?” 阿羅道:“害怕。” “怕什么?” “怕你心疼?!卑⒘_淡淡笑,“又怕你不心疼?!?/br> 阿音心底一抽,繃著下巴問她:“那你瞧出什么了?” 阿羅拉她的手,笑得得償所愿:“你心疼,又怕我瞧出你心疼。” 第82章 十夜長亭九夢君(七) 阿音嘴一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阿羅慌了神,攏著衣裳要摟她。她從未見阿音有如此酣暢淋漓的傷心,艷光四射的大美人此刻糊了胭脂,手背無所適從地揩了一下眼角,又轉過來用掌根兒抵著眼窩,最后她索性不掙扎了,鼻翼一扇一扇地,望著阿羅嚎啕大哭。 哭得像個被欺負了的幼童,五官錯亂得一塌糊涂。 明明眼前的場景滑稽到好笑,阿羅的眼眶卻不自覺地熱了起來,她眨眨濡濕的睫毛,輕輕問她:“哭什么?” 阿音鼻子被堵得不行,勉力抽了幾回才通順了,袖子胡擼一把雙眼,望著窗外道:“王八羔子,姐這輩子,太難了?!?/br> 后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也說得無能為力,她不曉得為什么,若是在自己身上,天大的厄運嬉皮笑臉的也就過去了,可阿羅身上的每一鞭,都是一道過不去的坎兒,讓她煎心灼肺,讓她恨不得提槍上馬,也要立時討一個說法。 然而她能向誰討說法呢? 她望著外頭冷冰冰的陽光,心里頭輾轉反側只有四個字——完犢子了。 耳邊有楊柳抽枝一樣的吸氣聲,她略略轉頭,余光里是阿羅垂下的臉龐。 阿羅右手扶著左邊胳膊處衣裳的褶皺,將它一點點捋平,喉頭的哽咽陌生又理所當然,她的心砰砰跳著,卻不是夙愿得償?shù)膱A滿,而是后知后覺地酸澀和脹痛起來,只因她從方才阿音的話里覺出了不尋常的地方。 她面前的姑娘有著刀山火海面不改色的傲氣,任誰將她踩到泥里,她也能笑著啐上幾口,她從未對人說過難,說過怕,可方才她將阿羅的傷痕,稱作“難”,當作“怕”。 這是頭一回,阿羅如此具象地明白,原來阿音是真的作好了同她生死相依的準備,不僅僅是一個“喜歡“,也不僅僅是“咱們這便好了”。 她紅著眼眶,將這微小卻廣闊的酸脹感壓抑下去,阿音嬌軟的陰影將她的臉籠罩了一半,令她生出了自己僅僅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的錯覺。 她這才明白,神也好,鬼也罷,從來不缺想要被人保護的心思,這同法術功力并沒有什么關系,只同眼前人有關系。 阿音哭夠了,也宣泄得差不多了,這才捉著絹子小心翼翼地沾著眼角,卻發(fā)覺阿羅站在一旁并不上前,一時頗有些不滿意:“想什么呢?” 旁人若見著心上人哭,自然要摟著抱著,這傻閻王卻愣愣的,教習之路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