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頁
阿音連眼淚也顧不上擦,只咒罵了一句:“她大爺……” 那上頭有小姑娘狗爬似的字跡,寫得又大又囂張——我阿音欠李十一壹仟叁佰柒拾陸桶水。 溫?zé)岬臏I花里有個扎頭繩的姑娘趴在床上寫字,同立在一旁的人商量:“昨兒的兩桶,加上了,是不是?” “是?!崩w長的李十一靠在床邊,無意識地摩挲手上的繭子。 阿音簽下字,笑得顛倒黑白:“你可是有大福氣了。” 她懶怠得很,有成千上萬個借口誆李十一替她打水砍柴,她那時信口胡謅,說一桶水換一個愿望,往后等她發(fā)達(dá)了,請李十一來討,什么花雕酒荷葉雞,想吃多少吃多少。 幾年零零散散積攢下來,竟這樣多,她怕自己家當(dāng)全給輸?shù)?,還偷工減料地省了五六百桶。 阿音回過神來,見歪歪扭扭的字跡下面,有娟秀的兩個字,墨跡有些年頭了,不是最近添上去的。 是李十一的筆跡。 她在底下書了兩個小字:安好。 她以一千三百七十六個愿望,換阿音安好。 如今她要走,也沒什么別的話贈她,也只這兩個字罷了。 阿音想伸手將信揉了,五指張開愣是舍不得合攏,于是捧著信紙哭得一塌糊涂。 阿羅唬了一跳,忙問她怎么了。 阿音哭喪著臉,咬緊牙根,仿佛咬的是李十一的rou:“殺千刀的,姑奶奶我……走不成了?!?/br> 阿羅靜靜望著她,未幾將嘴角一提,想要令車夫轉(zhuǎn)頭。 阿音拽住她的袖子,抹一把臉,抽抽搭搭說:“別?!?/br> “玩幾日再回去?!彼煅实馈?/br> 一游玩便是小半個月,阿音領(lǐng)著阿羅在周遭玩了個遍,烏篷船搖的江南水鄉(xiāng),千山墜落的湖心島嶼,捏腔轉(zhuǎn)調(diào)的蘇州評彈,同秦淮絕艷的琵琶小調(diào)。阿音再邁入院門時胖了一小圈兒,蓮藕似的胳膊被金線勾的袖口箍著,倒更顯出旖旎的風(fēng)韻。 阿羅的臉仿佛被曬得適應(yīng)了些,不似從前那樣蒼白,隱隱約約有了些粉色。 二人進(jìn)院子時涂老幺剛買了一只老母雞,正掙脫了繩索在院子里亂竄,見著來人,他停下捉雞的動作,甚是詫異地驚呼一聲,笑得見牙不見眼:“嘿,回來啦!” 若說沒心沒肺的好友,通常是令人煩惱的,可也有他獨特的功用,好比涂老幺這一聲“回來了”,不見外得好似阿音僅僅是出門遛了一個彎兒。 阿音瞥他一眼,動動脖子算打過招呼,再抬頭時李十一拿著擰好的麻繩出來,另一手濕噠噠的,剛剛洗過,滴著晶瑩的水珠子。 她望著阿音,抿唇淡淡一笑,也是說:“回來了?!?/br> 所有阿音預(yù)想過的尷尬和嫌隙在這三個字里煙消云散,李十一頭一回給她搬了臺階,配上手上的水珠子和麻繩,將話熨得更加日常,一家人似的。 阿羅偏頭,令五錢將李十一手上的麻繩接過來,代替涂老幺捉雞,自個兒則走到墻根處不近不遠(yuǎn)地望著,時不時指導(dǎo)一兩聲。 阿音將不大牢靠的腳后跟頂了頂,蓄了些力似的,慢悠悠地走到李十一跟前:“不回來,誰幫你收尸?” “老,弱,病,殘?”她瞪著靠過來的涂老幺,這回四個字全是他。 “嘿?!蓖坷乡蹖㈥P(guān)心的話咽回去,白她一眼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阿音右手拿著李十一給的信,在左手手心里拍三兩下,氣焰囂張:“怎么,討債?” 李十一抬抬眉毛,不點頭也不搖頭。 阿音冷哼一聲,將信紙塞她手里,道:“幾桶水便想清算了?姑奶奶同你說,一萬個不能夠?!?/br> “任如何算,也是你欠我的多?!彼关Q著柳葉眉,“我想明白了,我總是要你欠著我,這輩子欠,下輩子還欠,你兒子姑娘孫子孫女往下數(shù)一百八十代,世世代代都得欠著我?!?/br> 她妖妖嬌嬌地努了努嘴:“這我才舒坦。” 李十一眼里隱隱掛著笑,說:“是。” 阿音望著她的笑容,忽然生出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好似見著了從前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李十一。她愛了一整個青春年少的姑娘,以殘忍而溫和的方式同她說,只能夠?qū)㈡⒚玫奈恢昧艚o她,但是,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留給她。 她低頭摸了摸心里的小阿音,對她說,咱們就此別過了,山高水長,后會無期。 乍然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最終還是阿音記起了緊要的,同李十一說:“那騰蛇,你是不必再找了,我有方子?!?/br> 李十一蹙眉:“什么方子?” 阿音朝不遠(yuǎn)處的阿羅偷看一眼,小聲道:“她,是個爺們兒。” 她不曉得如何解釋,也有些開不了口,只用慣常神神叨叨的胡話,來遮掩些尷尬。 李十一訝異地抻了抻眉頭,卻三兩下明白了阿音的意思,想了想,只問她:“管用么?” 阿音有些別扭,將眼神移開:“湊合?!?/br> 李十一唇邊的笑十分清淡,一晃眼便不見了,蹙著眉頭仿佛是真心實意的關(guān)懷:“夠用么?” 阿音“嘶”一聲,這話頗為耳熟,自李十一口里說出來,卻又是另一番風(fēng)味。 她不大好回答,卻聽涂老幺自身后幽幽發(fā)話:“若我沒想錯,你同那傻閻王睡了?!?/br> 阿音回頭,猛不丁嚇一跳,涂老幺的臉色黑得同鍋底似的,瞧著她的眼神很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