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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娘又遞一碗給李十一,眼卻只顧著宋十九,問她:“姑娘多大了?” 多大了?宋十九自個(gè)兒也說不好,正琢磨,聽李十一道:“十九。” 說瞎話也這樣好看,宋十九支著下巴看她。 顏娘微笑點(diǎn)頭,又問她:“姓甚名何呢?” “十九。”李十一又道。 宋十九張的口還未閉上,見顏娘略略一愣,隨即仍是笑,繼續(xù)問:“可婚配了?” 李十一抬眸,眉間有不大明顯的蹙起。 眼神瞧得顏娘一怔,一會(huì)子才抱歉地往后撤了撤身子,道:“是我冒犯了,十九姑娘別惱?!?/br> “只因著我從前是保媒的,瞧見適齡的姑娘,慣常便好問上幾句。”她有些不好意思,卻沒將尷尬掛臉上,李十一這才明白她臉上的親近從何而來,到底是吃舌頭飯的,言語總端得漂亮。 外頭的雨勢愈來愈猛,連帶半人粗的樹木亦彎了腰,芭蕉被打落一地,被摧殘的葉子無力抵擋千軍萬馬的雨滴。顏娘往窗外望了一眼,仿佛有些坐立難安的憂心,又念及屋里頭有客人,她嘆了口氣,索性從廚房里淘換來一個(gè)木盆,端到桌上一面摘菜,一面同李十一宋十九二人說話兒。 宋十九從前只在本子里見過媒婆,總以為是抹額印著紅臉蛋兒,扇子邀著三寸舌,是十分健談且玲瓏的,不想顏娘熱絡(luò)雖熱絡(luò),話卻不是許多,尤其這坐著擇菜的模樣,竟生出了些恬淡來。 她于是便托著下巴問她:“您這屋里頭杯子只一個(gè),碗也不是成套的,尋常就一人?” 顏娘道:“可不?!?/br> “一個(gè)人,不怕么?”宋十九又問。 “怕什么?”顏娘笑盈盈的,“我從前各色的人見得多了,如今到這山里,倒還清凈。” 宋十九贊同地點(diǎn)頭,卻聽李十一清清嗓子搭了話:“一人在此,是未婚配么?” 顏娘七竅玲瓏心,不必盡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未出閣的姑娘,哪里能保媒呢?我原是許了人家的,可未過門兒丈夫便死了,白得了個(gè)寡婦的名頭?!?/br> 她將擇好的菜捋了捋,挨個(gè)擺放齊整,又道:“按理說,我這寡婦觸霉頭,尋常人家不大敢托我的,也是祖師爺賞飯吃,機(jī)緣下做成了城北米行趙大小姐的婚,這才漸漸有了些名聲?!?/br> 一席話打得李十一疑竇盡消,卻也不大顯山露水,仍舊同話家常似的,白來白去地扯閑篇。 宋十九對(duì)這婚啊媒啊的又是臉紅又是好奇,見這灰鴉鴉的天色,左右也走不成,索性當(dāng)起了女學(xué)生,一一問了下聘、過禮、迎親、納采、問名、過定、請(qǐng)期等婚吉事項(xiàng),顏娘見她可愛又機(jī)靈,亦許久未同人說話,便也耐心詳盡地答。 白水在碗中漸漸散了熱氣,有浮塵靠在了上頭,李十一將碗擱下,聽見宋十九問:“您做這許多媒,樣樣都成了?有不成的沒有?” “哪能沒有呢?”顏娘將菜盆端進(jìn)去,又抓了一把曬干的紅棗出來,絹?zhàn)佣盗藬[到桌上,請(qǐng)宋十九吃。 宋十九揀了一個(gè),吹吹上頭的灰,抿了半截,問她:“什么緣故呢?” 她有些怕自個(gè)兒不能如愿嫁給李十一,非得將尋常人忌諱的都規(guī)避全了才好。 “緣故是各式各樣的?!鳖伳镩e不下來,又捻起了繡花針,在頭發(fā)上擦了擦,眼神兒陷入回憶里。 “只是有一樁,倒是十分稀奇?!?/br> 第39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三) 宋十九果然來了興致:“哪一樁?” “大抵是我搬來山里的前兩年,有一位姑娘請(qǐng)我說媒?!庇曷渎曅×诵?,天兒也亮堂幾分,顏娘手里的繡花繃子將白絹抻得緊緊的,映著光線,能瞧見細(xì)小的縱橫的絲路。 “你要曉得,大姑娘自個(gè)兒上門請(qǐng)人說媒,便十分怪異了,更遑論那姑娘長得十分水靈漂亮。我眼睛生得細(xì)長,不大好看,那姑娘卻有一雙又大又黑亮的眼,眼尾往上飛著,含情脈脈的模樣。往前幾十年,往后十幾年,我是再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眼睛?!彼f著,戴著頂針的手在眼端比劃起來,眼角有明顯的紋路,同她口中的少女形成了殘忍的對(duì)比。 “那姑娘生得好看,話卻不大說得明白,生辰八字一塌糊涂,家里頭也沒個(gè)爺娘長老,仿佛是無依無靠的,可出手卻十分闊綽?!鳖伳飳⒁桓槾滔氯ィ皣W啦”一聲棉線迅速穿過,彈起細(xì)小的浮塵。 “這還不算奇的,”她瞇著眼睛將針腳看了一看,抬起頭笑,“最奇的不過是,她竟自個(gè)兒備著花轎,回回抬到我家門口,說若是找找了如意郎君,便請(qǐng)進(jìn)轎子里抬回去。” “瞧你的樣子,怕不是以為那姑娘是蠢笨的?”顏娘對(duì)宋十九搖了搖頭,“我起先也是這樣琢磨,可她竟是十分有主意,言談舉止也與常人無異。我那時(shí)年紀(jì)青,姑娘又是慕名而來,到底不好辜負(fù),便應(yīng)了下來?!?/br> 宋十九睜著黑白分明的眼,倒同那奇異的少女有了幾分相似。 顏娘一針一線繡,話語也一句一句勾:“我那時(shí)萬分上心,將四九城的青年才俊都搜羅了干凈,名帖流水似的奉給她,任她挑任她揀,她也瞧得十分認(rèn)真?!?/br> “可頭一回,沒瞧上,第二回 ,也沒瞧上,往后三四五六回,她隔三差五領(lǐng)著花轎來瞧,竟是回回空手折了返?!睍r(shí)至今日,顏娘仍舊有些困惑,興許還有那么一點(diǎn)兒不甘心,城西當(dāng)鋪的王二少爺,那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姑娘卻說他愛說洋話兒,聽起來像涂山人養(yǎng)的笨鸚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