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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不善打仗。”木蓮囁嚅嘴唇,最后悶聲道。 墓室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阿羅上前幾步,還未開口,便聽得身后坐著的阿音問:“那么,木蘭呢?” 阿羅搖頭:“魂魄輪回轉(zhuǎn)世后,唯有府君的神荼令可查閱典籍,知曉去路。木蘭的下落,木蓮應當不知道。” “是,”木蓮悵然地望著老舊的棺槨,“我不曉得她去了哪里,能找見的,也唯有這一門輕棺?!?/br> 阿羅埋頭想了想,道:“既有差錯,便該魂歸正位。她亂了命數(shù),往后幾世也不得安生,還是尋得她的下落,待她再下黃泉時將你二人命格換回,方是正理?!?/br> “怎樣尋?”阿音問她。 “神荼令在我手里,”阿羅瞧她一眼,柔聲一笑,思索道,“若要追魂,須得自她身前骨里取一縷未散的精識?!?/br> 木蓮轉(zhuǎn)頭望著棺材,欲言又止地壓了壓眉頭。 涂老幺一扶大腿站起來,熟門熟路地揀了鐵鍬:“那我開棺?” 得了李十一的首肯,他跳下去,腳底板頂著木板子,三兩下便除了長釘,將棺木緩緩推開。 木頭濺起千百歲的塵土,尸身盡褪的腐氣經(jīng)由封閉后濃得似被熬過,直沖腦門,令人眼珠子都發(fā)酸,宋十九在李十一的眼神兒提醒下飛快地用袖口捂住鼻子,一層布料不夠,又借著李十一的袖子再掩了一層。 諸人正在等著氣味散去一些,卻見涂老幺皺臉捏著鼻子,霎是詫異地“耶”了一聲。 李十一展目看他,見他指著那棺材問木蓮:“你確信,這棺材里頭是你meimei,壽終正寢的花木蘭?” 眾人疑慮,上前圍看,也不免將疑惑布上了眼底。 涂老幺惡補了些文化,大致曉得一些斷骨識齡的常識,白骨森森里頭纏繞著一頭未腐爛的青絲,雖零星裹了灰塵同風干的蟲卵,卻仍舊漆黑如墨,牙齒亦完好地依附在口腔里,似排列齊整的貝殼。 怎樣瞧也不應當是風燭殘年的老嫗。 “這骨頭……怕是個姑娘吧?”涂老幺斜眼。 木蓮張了幾回口,跌跌撞撞地跪到跟前來,抑制不住胸中的驚懼,搖頭恍惚道:“這是木蘭,這是。” 她抬起頭來,眼中隱隱透著不可置信的癲狂,手卻固執(zhí)地伸了出去:“木蘭,木蘭的右腿曾斷過,你瞧,這里有斷骨重生的裂縫,是不是?你們瞧,是不是?!” 她的指尖微微抖著,要戳到骨頭去里。 木蘭的一生,由木蓮親眼守完。既然年邁入土,又為何尸骨保存著年輕時的風貌? 這畫面實在詭異得厲害,阿羅若有所思地垂下頭去,李十一將抿著的唇放開,撩起眼皮遞了個眼神給阿音。 “阿音,探一探?!?/br> 阿音點頭,將腳自高跟鞋里抽出來,旗袍一扯橫在大腿邊打了個結(jié),探著細嫩的腿一步步往白骨中走去。 死人骨,活人探,一探人鬼身,二探生卒年,三探燈滅骨不滅,可有未盡言? 旗袍精美的繡樣貼在黃土里,白皙的腿亦被沙子染上臟污,阿音翕動紅唇,自木蘭骨中抬起身子,略微轉(zhuǎn)動眼珠,啞著嗓子看向木蓮,輕言道:“臨死前,她說——” “飛龍,你在哪里呢?” “飛龍?”涂老幺疑慮。 木蓮跌坐在地,似被抽走了全部神識的傀儡,喉頭上下緩慢地滑動,眼皮亦毫無生氣地壓了下來,半晌才訥訥道:“飛龍,是她的戰(zhàn)馬?!?/br> 空氣乍然沉寂,像入了水的炮仗,擠壓著未釋而亡的不甘心。 李十一直起身子,嘴唇提了提,露出了一個明了的苦笑。壽終正寢的是木蘭,也不是木蘭。 “木蘭早便死了,同你一樣。” 死于理想覆滅的那一天。 作者有話說: 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于富蘭克林的名言“死于25歲,葬于75歲?!币彩且痪涓柙~“死于二十五歲的少年,終于在七十五歲那年下葬?!标P于理想。 第37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一) 眾人靜默,木蘭原來有這樣深的執(zhí)念,導致下葬腐尸之后,不肯老去的傲骨竟修成了年輕時的模樣,固執(zhí)而絕望地同消逝的自我一同死亡。 洗手作羹湯,御馬提鐵槍,互換的又豈止生死呢? 李十一嘆氣,同宋十九當先出了墓,涂老幺撿起報紙也同阿音跟在了后頭。余下的,便是泰山府的事兒。 阿羅立在當中,眼望著跪下怔忡的木蓮,清柔道:“你擅改命格,犯下罪責,如今我需得尋回木蘭,你便在神荼令中靜思己過,待木蘭歸魂,再議刑罰。我如此判,你服不服?” 木蓮垂頸道:“木蓮領命?!?/br> 阿羅自袖中抽出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上頭空無一字,只以紫檀木雕了黑蓮,彌散隱約的木香。木蓮雙手交疊伏于地上,頭輕輕一磕。 從墓里出來,仍舊是春風撫弄好辰光,所有未盡言與難平意,都撂在了地底下,黃土一埋,便成了太陽不光顧的秘辛,自風里來,經(jīng)歲月里去。 阿羅撐起傘,見李十一坐在院子正中的階梯上,同宋十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阿音靠在一旁的葡萄架上笑吟吟地聽,涂老幺牽了褲腿兒蹲著,屁股一悠一悠地曬太陽。 阿羅瞥一眼阿音,淡淡笑了笑便要越過他們往外走,倒是涂老幺當先覺不不對來,砸吧嘴“嘶”一聲便喊住了她:“傻……阿羅姑娘,您這便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