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好一會兒，裴俊才意識到何似聽不見，匆忙去床頭柜上拿了紙筆寫道——阿似，下來！

    何似不聽不看，兩手撐在窗臺上，晃著腿，低頭看向樓下人來人往的路面。

    醫(yī)院的生意怎么老是這么好呢？

    “嘿?！焙嗡坪鋈恍α讼?，同時身體前傾，右手在空中劃過，好像在抓什么東西。

    “阿似！”裴俊嚇蒙了，馬上丟下紙筆，強行把她從窗戶上抱了下來。

    窗戶前，裴俊從后面箍緊何似的腰，怕她犯傻。

    何似兩手撐著窗臺，低著頭，身體佝僂。

    慢慢的，裴俊聽見了眼淚的聲音。

    “師傅，為了找一枚玉墜，我把欣姐丟下不管了?！焙嗡茍?zhí)拗地重復。

    裴俊動動嘴，說了一句安慰的話。

    何似聽不見，繼續(xù)說著被她藏在心里的秘密。

    “分手以后，我害怕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停留，很快就走遍了大江南北，國內(nèi)沒地方了就去國外，發(fā)達國家去過，土著部落也去過，這里是最久的?！?/br>
    “因為這里有欣姐，她有一段跑贏時間和生死的感情，我很羨慕?！?/br>
    “我和欣姐相識是在我做交換生的第一年深冬，同性戀酒吧?！?/br>
    “欣姐跟我了一個星期，在我磕了藥差點和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時候救了我，然后打了我?！?/br>
    “欣姐打人可疼了，我臉上的手印足足一個星期都沒有下去，害得老師以為我遇到校園暴力，調(diào)查了很久?！?/br>
    “呵?！焙嗡凄托Α?/br>
    裴俊松手，何似支撐不住，蹲了下去。

    “老師根本就不知道她眼里那個聰明乖巧的中國學生其實是假裝的，她啊，一到晚上就把自己打扮得暴露低俗，和各路牛鬼蛇神混在一起喝酒、嗑藥、飆車，干盡壞事。”

    “哦對了，她們知道我會拍照，讓我用照片還酒水錢?！?/br>
    “師傅，你知道她們讓我拍的是什么照片嗎？”

    “她們ML的照片，兩個人的有，三個人的有，最多的時候整個包間都是。”

    “她們從來不談感情，覺得誰能讓自己爽了就找誰，結(jié)束了再換下一個?！?/br>
    “我不參與，就在旁邊看著，沒有一點羞恥心?！?/br>
    “我長得不是她們最喜歡那一型，但笑起來好看啊，況且我還是個外國人，她們怎么可能不想嘗嘗鮮，所以啊，在她們做好準備的那天，我被逼著嗑了雙份的藥?！?/br>
    “她們把我?guī)チ司瓢赏饷娴南镒永??！?/br>
    “讓我想想當時有幾個人哈，8個？10個？還是11個？記不清了，反正挺多的，要是和每個人都玩一遍，我估計會直接死在那里。”

    “欣姐就是那天晚上露面的，其實從她第一次跟蹤我，我就知道，懶得說而已?！?/br>
    “這世上，每個人出現(xiàn)都有目的，我等著她自己找上門?！?/br>
    “欣姐會中國功夫，ese kongfu，哈哈哈，超級厲害的那種，沒幾下就把人都打跑了，然后呢，她一句話沒說，打了我，再然后，她退掉我在學校附近租的房子，把我的東西都搬去了她那里?！?/br>
    “姐夫那時候還活著，他們對我很好?！?/br>
    “欣姐從來沒問過我以前的事，可我總覺得她什么都知道。”

    “她教了我很多東西，除了成長，還有忘記，我只學會了前一樣?！?/br>
    “欣姐說她不逼我，只要我過得好，其他什么都可以免談?！?/br>
    “我以為我可以一直賴在欣姐身邊，看著她的寶寶出生，幫她一起撫養(yǎng)她長大，可是老天怎么總不放過好人？”

    “姐夫死了，欣姐為了堅持他們的理想待在戰(zhàn)場不回來，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依靠的地方又沒了?！?/br>
    “欣姐說，只要心懷希望，即便身處漩渦中心，也能在暴風雨里找到安寧?！?/br>
    “我有過很多很多希望，每一次都信心滿滿，每一次都徒勞無功?！?/br>
    “師傅，我得到過很東西，每一樣都在還沒有焐熱的時候被搶走，你說是不是就是因為我太壞了，上天才要這樣懲罰我？”

    “可我怎么記得有人說過我好？我如果好又怎么會為了一枚早就該扔掉的玉墜丟下欣姐不管？”

    “師傅，我其實是個壞蛋對不對，肯定是的......”

    平淡地陳述慢慢變成何似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她的世界，誰都進不去。

    裴俊站在何似身后，看著她柔弱的肩膀起起伏伏。

    剛才不過寥寥數(shù)十句話，裴俊卻仿佛看到了何似從幼稚到成熟，從成熟到墮落，從墮落到平淡，再弄丟平淡開始流亡的全部過程。

    何似總說她的故事平淡無奇，現(xiàn)在看來，她才是真正被生活虧待的那一個。

    “阿似?！迸釗?jù)拍拍何似的肩膀，把寫了字的紙遞到她面前——你沒有丟下欣姐不管，她不在醫(yī)院。

    何似不敢置信地回頭，“師傅，你在說什么？欣姐，欣姐怎么會不在醫(yī)院？”

    裴俊攥著拳頭，不知道怎么開口。

    不說，何似因為自責在心里劃下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說，新傷換舊傷，值當？

    等不到回答，何似站起來抓著裴俊的胳膊求他，“師傅，你說??！欣姐為什么不在醫(yī)院？！那她是不是還活著？！”

    裴俊緊閉上眼睛深呼吸，他真的盡力了。

    裴俊拿起紙，奮筆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