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稍顯拙態(tài)的點了點頭，看了周遠一眼后，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放在白紙上。

    “這是要和我猜先？”周遠看到少年動作，笑著往另一張紙上寫了一個數，抬眼看向少年，“這里沒有棋子，我用數字代替，你拿的單還是雙？”

    “雙?！鄙倌暄垌鴰С龇至辽?。

    “猜對了?！敝苓h笑著拿開手，紙上赫然是一個“8”。

    “你執(zhí)黑，我執(zhí)白?！?/br>
    少年拿黑色彩筆，右上星位三三占角，周遠用紅色彩筆畫子，落子在左上星位小目，兩人你一筆我一筆，助理在旁邊看的一知半解，卻發(fā)現少年越下越快，自家部長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助理抬頭，一眼就看到少年一掃之前的沉寂，整個人腰背修挺，眸色帶光，沉穩(wěn)而愉悅，蒼白的臉上帶了一點血氣，鼻梁上的一顆小痣，襯得少年眉眼愈發(fā)動人。

    之前在醫(yī)院摘下面罩時，助理就被這孩子面容驚艷了半晌，要是能讓他再補充點營養(yǎng)，恐怕會更好看。

    “我這是……輸了？”周遠看著紙張眉頭緊蹙，甚至都不太清楚，為什么會輸，這才下到中盤，節(jié)奏已經被少年帶亂，應該是自己太過輕敵。

    “再來一盤?！敝苓h坐姿一正，重新拿出張紙，快速畫下格線，點好星位。

    紙頁用了三四張，助理才堪堪回過神來，只見部長眉頭緊擰，再看之前幾盤，竟然都讓少年中盤取勝。

    要知道部長十幾年前就開始學下圍棋，還有一位職業(yè)高段的棋手朋友指點，部長和他朋友都能下的有來有回，怎么在這少年手里，好像都過不了幾招。

    “我輸了?！敝苓h眉頭松開，手在旁邊虛空抓了幾顆棋子，放在紙頁上表示認輸。

    連下幾盤，周遠方才感覺到少年的棋勢竟是厚而大，子力幾乎沒有重復，高低遠近、攻守兼?zhèn)洌刂屏姷侥銕缀醪煊X不到對方在cao縱。

    周遠拿起之前幾盤紙頁，稍一復盤，就能發(fā)覺少年的心力之巧，幾乎是妙手不斷，好幾處是周遠根本想不到的設計。

    周遠目光動了動，看向少年，試探詢問，“我們復盤一下第一局？”

    少年點頭，不用找之前下的紙頁，拿過張新紙，直接在上面將第一盤的棋局畫了出來。

    助理睜大眼睛，看著部長手里的棋局，再對比少年畫出的，竟然是一子不差！

    “這孩子，以前是學過圍棋的，童子功扎實，天賦也很高?！敝苓h已經看出情況，抬手捋過少年臉側垂下的頭發(fā)。

    “那怎么……”助理欲言又止，到底誰家會把這樣一個聰明又有天賦的乖孩子，送去那種見鬼的地方？！

    這如果是自家孩子，那不得是全家人都當心尖尖上的寶貝供著！

    周遠看少年的目光溫和微動，再想起家里那個混世魔王，不由得一陣無奈。

    “叔，叔叔?！鄙倌晏а劭聪蛑苓h，眸子清澈純凈，吃力咬字。

    “謝謝，救我，我，報答你?！?/br>
    “報答我？”周遠忍不住一笑，再次摸上少年腦袋，開玩笑般詢問，“你要怎么報答我？”

    “帶，壞人，給叔叔。”少年目光堅韌，眼底掠過幾分暗色。

    “都，送給，叔叔。”

    “要不你和我家那個混世魔王配合一下？”周遠笑著開口，“他可剛進了外事局培訓，一天到晚嚷嚷著要當國際刑警。”

    周遠玩笑的話音剛落，只見少年真的開始思索起來。

    “給我，叫他?！鄙倌昴贸鲆粡埣埖街苓h面前，面色是意外的認真。

    “哈哈哈哈哈哈！”周遠忍不住大笑起來，走過去將少年緊緊抱在懷里，拍拍少年單薄的脊背。

    “你現在不要想這么多，恢復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敝苓h聲音慈愛，抬頭看向飛機舷窗外的景色。

    “把過去拋到腦后吧孩子，從前的事已經過去，你吃的苦已經夠多了，未來應該只剩下快樂?！?/br>
    窩在周遠懷里的少年垂了垂眼，眼下發(fā)紅，半晌后悶聲小小的“嗯”了一下。

    用整整一年多時間恢復言語功能，自學后進入高中，高中三年畢業(yè)。

    年樂拿著錄取通知書，腳步輕快的回家，剛到門口，意外聽到里面爭執(zhí)的聲音。

    “我們要放長線釣大魚，爸你知道他們涉案金額有多少嗎？單是根據這一條線索現在查到的，就有十七億美元，這些錢被隱藏轉移后，都是用來助長更嚴重的犯罪活動！”

    “周郁，就是七十億美元，我也不允許你把年樂牽扯進去！”周遠的聲音忍著怒意。

    “你知不知道這個孩子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他好不容易逃離，你讓他重新回去，你有沒有為他想過！”

    “且不說你退休了覺悟沒之前高，就是年樂，你覺得他真逃出來了嗎？

    我不知道多少次看見他晚上睡在衣柜里，多少次吃到回去吐，又有多少次下棋頭疼到暈過去，那些人，他總要面對的！”

    “你之前為什么不說？我會給樂樂請最好的心理醫(yī)生，我會盡我的全力保護他，你休想讓他進你那灘渾水！”

    “爸，你保護不了他一輩子?！?/br>
    “你給我回來！”

    房門突然打開，年樂對上周郁猝不及防的眼睛，手指抵在唇邊，做出噤聲手勢，抬手順勢幫他關住房門。

    兩人去往廢棄的樓梯間，周郁沉默許久后，從兜里摸出個包裝凌亂的禮物盒，遞給年樂。

    “恭喜你考上心儀大學。”

    “謝謝?！蹦陿方舆^禮物，放進裝著通知書的袋子，面色平靜。

    “什么案子需要我？”

    “跨境洗錢?！敝苡襞み^頭，“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好好上學。”

    “如果與我無關，你也不會回家，大忙人?！蹦陿反浇菗P起抹笑，目色依舊柔和。

    周郁抬手抓了抓頭發(fā)，想說什么，但直面著當事人，卻有些開不了口。

    “說吧，需要我做什么。”年樂背輕靠墻，等了許久，也不見周郁開口。

    “你說得對，我確實沒有逃出來?！蹦陿诽谷粚ι现苡粢暰€，“但我現在至少擁有了一點自由，可以做幾件自己想做的事，比如現在?！?/br>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周郁抬手摸了摸額頭，“感化院大火后，那些孩子的父母集體上訴，得到一大筆賠償金。”

    無數焦黑扭曲的軀體，還在夢境中游蕩哭泣，默默允許這一切發(fā)生的人……還得到了賠償……

    年樂眼中的笑意一點點消失，目色沉暗。

    “你也有，被你父親孟賢德和繼母白嫆領走，你繼母與人合資，開辦一家拍賣行，生意很好，并且這幾年越做越大?！?/br>
    周郁拿出手機，調出拍賣行的簡介。

    “現在我們懷疑這家拍賣行，通過藝術品拍賣，為跨境洗錢提供便利。

    但是我們沒有證據，因為根據現行的《拍賣法》，委托人、買受人要求對其身份保密，拍賣人按法律配合，這樣一來，雙方身份不透明，洗錢活動也變得非常隱秘?！?

    周郁長嘆一口氣，“你生父太敏銳，我們試著往內部安插人，但是都失敗了，現在唯一有條件近距離接觸他們，能為我們打開突破口的，恐怕只有你?！?/br>
    “需要多長時間？”年樂神色緩緩平靜下來。

    “不確定，因為拍賣行只是個媒介，其中的關系網太過于復雜，并且現在還不是收網的好時機?！敝苡羧滩蛔〉脑俅螄@息。

    “幾年時間，肯定是有的?！?/br>
    年樂安靜垂眸片刻，再抬眼時，已然有了定數。

    “如果你相信我，只需要告訴我時機，剩下的放手讓我去做?！?/br>
    “年樂，這其中變數很多，你的那位哥哥似乎也在籌劃什么，如果你遇到危險……”看著年樂表情，周郁不由得開始擔憂，甚至有點后悔回來這一趟。

    “我只會給他們帶去危險。”年樂揚起抹和善微笑。

    “我要親手讓他們身敗名裂，讓他們陷入牢獄，奪走他們在意的所有，我要他們好好體會這一切。”

    年樂表情依舊溫潤親和，眼眸帶過幾分周郁看不懂的深色。

    “沒覺得嗎？送他們下地獄，我才是最合適的人。”

    第42章

    “醫(yī)生, 我兒子怎么樣了？”

    霍夫人臉色有些蒼白，幾乎不敢再回想昨天撬開門看到的場面。

    幾十次敲門沒有回應，霍夫人心頭隱約浮起不好的預感, 因為之前的管家被辭退, 房間備用鑰匙一時間找不到，情急之下和保姆合力撬開門, 入眼就是濃重的黑暗, 還有倒在窗邊的霍蔚然。

    “他有些脫水和營養(yǎng)不良，已經在輸液，您可以放心?！贬t(yī)生翻看病人之前的病歷, 神色難掩惋惜。

    “那他的頭發(fā)是怎么回事？”霍夫人眼中含著淚, “為什么, 為什么變成那個樣子？”

    “如果不是遺傳因素的話，那就是精神上的問題。”醫(yī)生合起手中病例，“長時間的壓力, 再加上情緒波動過大，引起神經系統(tǒng)紊亂。”

    霍夫人掩面，努力控制住淚水, 待稍微平復心情再抬頭時，只見病床上昏睡的霍蔚然緩緩睜開眼睛。

    “蔚然！”霍夫人立即上前，看著醒來的小兒子心疼不已。

    “我在哪？”霍蔚然聲音沙啞, 唇上幾乎沒有血色。

    “這是醫(yī)院, 你在房間靠著窗戶不吃不喝，我們把門撬開, 才發(fā)現你已經昏過去……”霍夫人話未說完, 只見霍蔚然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支撐著身體起來, 扯開手背上的針頭。

    “年樂?！被粑等惶挚磿r間，“他比賽快結束了，我得回去等他?！?/br>
    “蔚然！”霍夫人緊緊拉住霍蔚然流血的手，眼中含著淚光，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霍蔚然注視著母親模樣怔在原地，回憶慢慢上涌，片刻后，有些脫力的坐回病床。

    余光中有什么灰白的東西一晃而過，霍蔚然抬手扯過，才發(fā)現是自己的頭發(fā)。

    靜靜看著手中淺淺的灰色，霍蔚然目色一點點渙散。

    “蔚然你不用擔心，可以染的?！被舴蛉瞬吝^眼角，快速按下床鈴，叫護士重新來扎針，霍蔚然木然躺在病床上，突然想起什么，四處摸索，霍夫人見狀，將之前早已收好的鋼筆連帶盒子遞過去。

    霍蔚然單手打開盒子，看著里面蔚藍色的鋼筆，麻木的情緒被瞬間撥動，胸口連帶著眼眶一點點泛酸。

    這世界上，沒有比他更殘忍的人。

    但他留下的東西，霍蔚然連觸碰，都能感覺到那零星的一點幸福和甜蜜。

    像是胸膛里的東西被活生生挖走，如今只剩下一個深不見底，永遠饑餓的黑洞，這一點點殘留的甜意，只會誘的黑洞越發(fā)饑渴，留給身體的，只剩下永遠干涸的痛苦。

    冬天不該種下玫瑰。

    霍蔚然閉眼，被石膏包裹的手臂帶著癢意和如同碾碎般的痛感。

    他不在。

    一切都回歸破敗的原點，無論是不是幻痛，都已經沒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