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無算含笑點點頭：“殿下愛重，晚生不勝感激?！?/br>
    “哪里的話，”伏霄話鋒一轉(zhuǎn)，“我看天色將晚，師公子往哪里回家？”

    “往西，打水陸橋去?！?/br>
    他十分微妙地與師無算保持相同的步調(diào)，“你我正巧同路，不如一道回去？”

    師無算并無疑惑，淡淡笑道：“殿下說什么，便是什么?！?/br>
    兩人目光相觸，各自心領(lǐng)神會。

    與聰明人打交道就是這樣，不消說明白，事情也能順利進展下去。

    看來師無算并不在意伏霄的試探，或者說，他還挺愿意將自己的立場展露給伏霄的。

    京師皇子爭儲激烈，遠在夏郡的小鏡郎也打算分一杯羹么？這的確是人之常情——師無算不能由科舉入仕，想要在朝堂上爭得一席之地，只能另辟蹊徑。

    伏霄嗅著袖間的淡香，思緒卻不住地下沉，思及那種慘烈的傾軋場面，他就生出些將師無算往外推的心思。

    即便是在幻境之中，即便只與故人的性格有幾分相似，他也希望師無算能安穩(wěn)地度過這一生。

    想起檀光，這一路便有了些心不在焉，直到微涼的夜露逐漸浮上街道，夏夜帶著幾分冷意的風(fēng)吹過臉頰，伏霄才恍然回顧，丹青鋪的街道早已經(jīng)望不見，街上還有人氣，那些車馬的燈籠搖搖晃晃，車輪吱呀著與他們擦身而過，原來兩人已經(jīng)走過這么長的路了。

    覺察到他的茫然，師無算停了步，“殿下方才一直不曾說話，是有煩心事？”

    伏霄瞧了瞧他，沉吟稍時，說道：“方才……忽然觸景生情，想起一位故友。我對他，深感內(nèi)疚?！?/br>
    師無算反笑，慢慢地斂起袖子，“殿下何故傷懷？朋友之間有什么齟齬，但凡當(dāng)面講清，哪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

    伏霄嘆道：“話雖如此，只怕過了許久，再提起時，已不是當(dāng)初的心境了?！?/br>
    師無算側(cè)首，但見伏霄垂著雙目，似乎有無盡深沉心事。

    “殿下在顧忌什么？”話剛落地，他驀地一頓，話音中帶上些訕訕，“晚生失言了。但這世上之事，越逃避、越拖沓只會越難辦……唉，晚生不明就里，說到底，這等事情也不該對我說?！?/br>
    “這是什么話，旁觀者清，只是想聽聽師公子的意見。再者，這個朋友，師公子見不到的?！狈稣f完，倏然覺得不妥，于是補充一句：“并不是故去了，只是遠在天邊，不在京中?！?/br>
    師無算沉默稍時，并未回話，但伏霄見他嘴角微微下撇，眼睫輕顫，似乎一副極力憋笑的模樣，當(dāng)下感到些許尷尬，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只得打個哈哈，將此事略過，不再提起。

    如此再走了一刻鐘，夜色已經(jīng)完全降下，月光瑩然若涂銀，路邊蜿蜒著燈火，遠遠近近散落在濃紺的夜里，除他們外，還有行人相攜著歸家，伏霄跟著師無算的節(jié)奏緩慢地向水陸橋的方向過去，原本紛亂的心緒仿佛被今夜的涼露慢慢浸透撫平。

    空氣泛著涼意，肘彎的衣料都透出夜風(fēng)的冷，一路上的屋舍逐漸隱入黑暗，他們兩人的鞋履敲在覆滿磨痕的石板道上，風(fēng)過葉搖，愈發(fā)靜。

    師無算腳步忽停，“殿下，我到了?！?/br>
    伏霄抬目望去，看見漆黑的巷口昏不見物，只有幾盞燈透過窗紙的微弱光線在風(fēng)中搖擺，深深的巷曲中還傳來微弱的矬磨聲，那恐怕是師存正在制鏡。

    皇帝賜的這座院子，位置倒很巧妙，不至于太惹眼，但足夠幽靜，離皇城亦不算遠，遠達不到御史臺諫言的地步。其實這么些年來，老皇帝做事雖荒唐難料，但其細節(jié)每一次都非常高明地點到即止，伏霄時常大逆不道地想：這斗智斗勇的精明勁兒，若能用一星半點在朝事上，那都是本朝之大幸了。

    伏霄在巷口停住腳步，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去叨擾令尊了，改日再登門拜會?！?/br>
    師無算對他做個揖，轉(zhuǎn)身向巷子深處走去。

    伏霄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變淡，走進一扇攀滿凌霄花的院門中去，木門吱呀響動，人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還剩滿墻火紅的凌霄花，在風(fēng)中徐徐搖動。

    驀地心想，若能在這樣的小院里度過一生，那也沒什么不好的。

    然而，想歸想，伏霄還記得自己在鏡中那一項的“使命”，淡淡的疼痛猝然襲上天靈蓋。他無比叛逆地想，自己若是不做這個皇帝，莫非這紛紜鏡還能把自己給挫骨揚灰了不成？

    想要逃脫，竟要經(jīng)歷生老病死才行，這紛紜鏡里的幻境，真像成了精似的。

    他如今雖漸漸認命，但骨頭縫里的懶病時常糾纏于他，隔三差五就冒出些許念頭，這奪儲之事，能不能明日再議？能不能拱手送與別人議？龍君在北水時就信奉無為而治，認為滿龍宮里游的飛的龍崽子們各有各的運數(shù)，他從不插手去管。在這類同人間的幻境里，竟然要他脫胎換骨，做個事無巨細恨不得親手給這天下百姓伺候起居的好皇帝，龍君著實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哀嘆吾命休矣。

    可恨跌進鏡子時，他一點意識也沒有，要不然橫豎瞅準(zhǔn)了他便宜爹的這具殼子，死也要鉆進去享福。

    回到他的昭王府，子興正在門前等候。

    夜很深了，府里的女使們將伏霄的朝服從熏籠上一件一件整理妥當(dāng)，淡淡的香氣隨著她們的動作飄散至庭中。伏霄看見自己這件朝服，想到明日還要去朝會，頓時頭重腳輕，好一陣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