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么眨眼的功夫，今日朝堂上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便如小攤老板那口焯水鍋里的菜蔬，一一從他腦子里過了一遍。

    近日宮里倒是風平浪靜，諸如封禪泰山修建行宮之類老皇帝瞎胡鬧的煩心事是沒有，但是俗話說得好，皇帝靜悄悄必定在作妖，前朝風平浪靜，后宮水底埋雷，老皇帝為討最近寵信的妃嬪歡心，打算贈她一面寶石鏡。

    鑒于老皇帝將近三月都不曾干出荒唐事，滿朝文武難免放松警惕，等他們反應過來時，東海上供的奇石已經運送進京了，等他們諫言寫好時，奉命從夏郡來的磨鏡郎已經在內廷安家了。

    御史們低估了天子的無恥，在金殿上撞了兩回柱子后，發(fā)現(xiàn)木已成舟，總歸只是面鏡子，況且花的是老皇帝的私房錢，便只叫囂了兩日妖妃當誅，就帶著老皇帝賞賜的“為國觸柱”御筆回家養(yǎng)腦袋了。

    昭王殿下時常想，本朝能夠巍巍延續(xù)至今，親爹確實是有一些狗屎運傍身的。

    餛飩的白氣漫過雙眼，他不禁有些恍惚，看著眼前來往如織的街市，忽然被一陣梔子香引去了注意。

    這時節(jié)梔子花正開著，但京師處北，梔子嬌貴難養(yǎng)，這般濃烈的香氣實屬罕見。

    抬眼過去，見到斜角那桌有人正安靜地坐著，是個挑著鮮花擔子的少年人，臉長得白凈斯文，雙瞳漆黑，神光靈動。

    昭王殿下一向覺得，有靈氣的人就像一壺好茶，細細品，才見滋味。

    正如眼前這個小貨郎，漿洗褪色的藍衫穿在他身上，就算皺巴巴如腌菜，也比旁人整齊合體，再品品，還能品出那么一股空谷幽蘭的氣質來。

    昭王殿下不動聲色，盯著他的臉看了稍時，才望向兩筐竹編的擔子，里頭蓄著數(shù)捧潔白如月的花苞。

    一時好奇道：“京師干燥，梔子樹又嬌貴，小兄弟養(yǎng)的花這般嬌妍，莫非有什么高妙之法？”

    話音落地了半天，那少年人似乎才確定是對自己所說，略有些茫然地循聲望過來。

    “公子謬贊了，只因晚生閑暇，夙夜都守在花樹旁照看，都是愚笨法子罷了?！?/br>
    昭王殿下笑了幾聲，讓子興過去買了兩捧花，又說：“那些養(yǎng)花的富貴人家就是日夜拿黃金白銀去澆，梔子也難得栽活的。我聽聞花草樹木皆有靈，能得一位至性之人悉心照料，花木才長得愈好?！?/br>
    那賣花人靜坐著，臉上的笑意淺淡得幾乎無法尋見，掌心輕輕按著花瓣：“公子對園藝很有見地。”

    “哪里哪里，”昭王殿下?lián)u頭，捻了朵花端詳，“只是記得，我有一位故人，也善于蒔花植草?！?/br>
    說完，自己反倒先愣了，細數(shù)過往十數(shù)載，何時曾有這一位故人？

    怔神的這一瞬，周身宛如籠罩上了潑天的雪霧，一陣又一陣的霜風撲面而來，他懵然站在風中，對周遭的五感漸失，只聽得見一道老者的聲音在濃霧中高聲呼喚：“伏霄神君！”

    他的神智乍然被抽離，只能昏昏沉沉地想，如此怪的名字，究竟是在呼喚誰？

    “伏霄神君，小仙是丹靈子?。　蹦锹曇糁饾u焦急，卻不知為何，始終遠隔著寒冷徹骨的風雪，令人辨不清來者。

    丹靈子，這名字更怪了。然而細細揣度，便覺得這聲音還有幾分耳熟，眼前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詼諧的白頭老翁的形象。

    那么此處是……他怔怔沉思，畫面如泉水涌入，紛紛閃過腦海，無數(shù)光景倒回過去，富麗堂皇的宮殿、吱喳的宮人，他的那些兄弟親朋，這些面孔倏然消逝，瞬間凝為那十二立柱下，古樸鏡面的一瞥。

    不錯，此處是……此處是……他猛地睜眼，周圍的世界早在他陷入昏沉時就全部凝固住，鍋中沸水涌起的水泡，馬過長街踏起的煙塵，都定在了那一瞬。悄然無聲的世界，丹靈子的聲音再一次從頭頂響起：

    “神君，時間緊迫，小仙只能長話短說了?！?/br>
    一瞬間，靈臺驟然清明一片。

    “你說?！狈稣酒鹆松恚聪驘o盡的虛無。

    “神君全部想起來了？”丹靈子聽聞，喜道，“神君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正是紛紜鏡中，因此神力受制于此無法施展。若想離開紛紜鏡，神君只需繼續(xù)依照鏡中的身份，度過生老病死，方能夠出來?！毕乱豢趟袷窍肫鹆耸裁?，急急補充道：“萬不可自傷性命，否則紛紜鏡恐會傷及神君命魂?！?/br>
    難怪這么急著趕來告知。

    可在這鏡子中度過凡人的一生，說的倒是輕巧，伏霄還以為是什么靈丹妙計，沒想到是這種餿主意。便有意輕輕重復道：“只需？”

    丹靈子聲音果然透出些心虛：“……神君放心，幻境中數(shù)十年過去，現(xiàn)實中也只是一眨眼工夫。而且，神君進入紛紜鏡中的事……并未透露給外界知曉?！?/br>
    伏霄失笑，似乎從這一片虛無的云霧中看見丹靈子驚慌的臉。

    他沉吟著開口：“此事你竟敢自作主張？檀光在何處？叫他與我說話。”

    丹靈子支吾一瞬，伏霄正欲繼續(xù)追問，忽然有人插進話來：“虎君發(fā)現(xiàn)龍君誤入紛紜鏡，情急搭救之時受了輕傷，已去修養(yǎng)了。至于鏡中之事，丹靈子尋來了賀珠白的簡略生平，幾乎所有大事轉折皆有記錄，加上親王之貴，龍君可在幻境中安枕無憂。”

    伏霄呆愣片刻，才分辨出這生硬的語氣出自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