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也沒什么好說的。他同宋觀的事，沒什么好同別人說的。十四加四是十八，十八天，李家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時日，比他想像中的要長了一些。他同陳先生有牽連，又是如今這樣完全不加掩飾的推波助瀾，李家發(fā)現(xiàn)他所做的事情這是必然。

    曾經(jīng)的計劃里，關(guān)于宋觀的，那是一步又一步的謹(jǐn)慎圈套，可以一點都不留痕跡的讓宋觀死在那位陳先生的手上，而與他無由。他原本就同陳先生牽扯不大，是個外人而已。原本他年紀(jì)小，說給陳先生的話自然沒什么分量。只不過那位陳先生真的很容易煽動，心思這樣好猜又這樣好騙，扯到宋觀四叔李端云的事情就會變得一點都不理智，明明喜歡著宋觀的四叔卻不自知。

    十四歲的章有都可以用些虛虛假假的言語，一些似是而非的被色彩畫的“事實”，引得那位陳先生將殺機轉(zhuǎn)到宋觀身上。說起來，他一貫很會揣測別人的心思。這大抵還要“歸功”于當(dāng)年“宋觀”的那些做為。陳家被李家吞并的差不多了，原本主事的人如今多半已不在，只剩了一個陳先生。這個一度遮手商界半天的陳姓大家族命數(shù)將盡，也是必然?？蛇@同他本就沒什么關(guān)系，他本就不曾真的想去幫那位陳先生做什么——或者換句話說，他所圖的，從來只和那一個人有關(guān)。

    “你們都知道了?！闭掠袑⒅梅庞谧郎系臅崎_了一些，然后微微偏過些頭，那一雙眸子深黑，沒什么情緒，神情甚至可以說是冷淡的，“應(yīng)該也都想好該怎么處理我了吧。”

    “宋觀對你不好么？”

    云叔的這句話是質(zhì)問。

    宋觀對他好么？不好么？章有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于他來說，似乎真的無解。無解的問題沒有答案，而心里頭有什么尖銳的情緒被這個問題勾起，“是啊。”章有勾著嘴角，“他對我很好，好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殺了他。”他帶著一點惡意的這樣述說著，話語半真半假，“總有一天，他的眼里、心里，會裝下別的更多的東西不是么？別的人，事，物，而到時候再沒有我的位置——那么就讓他現(xiàn)在死了好了，至少他現(xiàn)在死了的時候，心里不會被其他更多的東西占據(jù)?！?/br>
    云叔的面色白了白，良久之后一句：“他的尸體呢。”

    “燒了。”

    一室沉寂，半晌，李默云啞著聲問：“骨灰……”

    “倒了?！闭掠行ζ饋怼＿@一個笑容無關(guān)悲喜，偏偏笑的眉眼彎起，于是看起來半真半假，“倒進抽水馬桶里，就這么直接沖走?！?/br>
    李默云聽完了這句話，表情有些空白，他嘴唇顫了兩下，最終什么都沒說。傍晚的陽光沒什么溫度，溫柔的切過人的視線，最后云叔沉默的立了片刻，沉默之后只將那一直攥在手中的文書遞到了章有跟前。他離開之后，章有一手拾起了那紙文書，李默云的反應(yīng)奇怪，大抵原因在這一紙文書上，字?jǐn)?shù)并不多，其實統(tǒng)共要看的，說起來大約也就這么一句話。他看完了之后覺得一切都很可笑。他是李默云的兒子。難怪如此。難怪如此。

    他用手蓋住臉笑起來，而伴隨這個真相浮上來的，是一種更為深刻的冷意，大約是他的錯覺，可他真的就覺得好像有細(xì)細(xì)密密的刺痛沿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叫他幾乎喘不過氣。紛雜的影像從四下里浮現(xiàn)，是他在陳先生那里看到的一張照片，老舊的畫面，那應(yīng)當(dāng)是一場慈善捐贈會，照片里的宋觀坐于角落，目光落在那個被其稱之為四叔的人身上，眼神大約是本人都未曾意識到的深沉和專注。陳先生看著這張照片咬牙切齒，復(fù)印了好多張，將宋觀的臉涂抹的一塌糊涂。他看著那張照片的時候，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有點說不上來的微妙感，心口像被撓了一爪子。

    其實說給陳先生聽的那些關(guān)于宋觀和李家那位四爺?shù)氖虑?，多半是他自己編的，可是最后這樣的“證據(jù)確鑿”，著實讓人意外。他居然有一點無措?；氐郊依锟吹绞撬斡^咬著薯片對著電腦笑的停不下來，看到他回來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跳下凳子撲過來順勢將他頭發(fā)給撲騰了兩下，問著，“給我?guī)э垱]有？”一臉的期待，像是只等著投喂食物。他頓一下，有點難以將眼前這個人，同照片里那個凝望著帶上幾分深情意味的人聯(lián)系起來。

    說起來他大概從來沒有懂過宋觀，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抑或是未來。轉(zhuǎn)而畫面變換了是他某一次他從李家出來，天空是嬰兒藍(lán)，李家的門衛(wèi)一直是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身后繡球花開，老人看著他笑著，說，一直覺得章少爺同一個人很像，卻一直說不準(zhǔn)像誰，剛才少爺看著繡球花的時候，才想到，原來是同四爺極像。說完了這句話頓了一下，老人神色有些尷尬，只說，胡言亂語而已，章少爺別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十八歲生日之前一些的時候，他在儲物間無意間翻到了一本日記本，宋觀的，大約年歲已久，放置的時間長了，積了灰，紙張也泛黃，而一切的因果都因為這一本日記浮出水面。還顯的有些稚氣的字體，每一篇都很短，寥寥幾句，不明的稱謂。像是“他說今天帶出去玩，等了很久，最后他有事取消了”，“生日收到文房四寶，很高興”，都是些很瑣碎的事情，每天都有在記載，后來中間斷了很久，再出現(xiàn)時，是一句“他要結(jié)婚了，宋家的一個姑娘”，而后一篇，“我把她推了下去，被打了也不后悔”。

    他翻著日記本的手顫了顫，當(dāng)年那件事情他也有耳聞，宋觀四叔原本是要和宋家的一個姑娘定婚的，結(jié)果女方失足從二樓摔下來，斷了一條腿，然后此事不了了之。這本日記記錄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平平的近乎于寡淡的言語下到底藏著怎樣的感情。他想起了陳先生里那一張老舊的照片，那被定格于瞬間的表情，一剎那的永恒。他明明不想再讀下去的，卻自虐一樣的全部讀完。

    日記的后半部分出現(xiàn)一個女人，到此處每一篇的篇幅陡的變長，全是宋觀一個人的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猜測，猜測那個女人某個時間點會在做什么，沒人的時候會是個什么模樣，那樣長長的文字，透著溫柔深情，繾綣而纏綿，而他只記得當(dāng)中一句話——“她側(cè)臉的樣子同他很像”。他讀著這一句話的時候，手指因為過于用力而在紙張上劃下一道深痕，有一種茫然的恐懼緩慢的爬上心頭，好像就沿著當(dāng)年恨意的軌跡，枝椏蔓蔓的伸展開來，柔柔弱弱的，又這樣堅定的將他纏住，深一步淺一步，將他整顆心都裹挾起來，密不透風(fēng)，如同一個蛹，連呼吸都困難。

    ——“她竟然有過孩子。那年她只有十八歲?！?/br>
    ——“所以只是長了一張?zhí)焓沟哪樍T了?！?/br>
    ……

    ——“我找到了那個孩子?！?/br>
    ——“很丑，這個屋子里最丑的就是這個小孩。有點讓我不能相信這是那兩個人的孩子?！?/br>
    ……

    ——“和他母親一樣?！?/br>
    ——“如今想到她是什么樣的，就覺得有點惡心?！?/br>
    ——“今天把他按水里的時候，他一動也不動，我以為他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之后處理起來大約會很麻煩。其實這樣做挺沒意思的，真的挺沒意思的，只是打發(fā)時間而已?！?/br>
    ……

    ——“他竟然越長越像他了?！?/br>
    ——“不可以?！?/br>
    ——“今天是真的想讓他死。”

    ——“不過是個婊子生的賤種。”

    ……

    十七到十八歲。他一直記得的是十七歲時的那個吻，于黑暗里看不清的面目，看不清的神情，看不清的眉目。可是那樣小心翼翼的一個吻。宋觀從來沒有吻過他，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時他親吻了他，他以為這是兩相情愿，只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切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于是這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他說陳先生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他又何嘗看透過自己的心思。

    他一直看別人都是分明，唯獨看不透自己的，一味的回避，只告訴自己不可以想，不能想，不準(zhǔn)想。曾經(jīng)關(guān)于宋觀的殺局總是一拖再拖，明明有好幾次時機正好，為什么都沒有結(jié)果？也許他該問自己一句，章有，這到底是時機真的未到，還是只是你不想讓時機到？

    那樣的感情起于何時，變質(zhì)于何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當(dāng)年第一場帶著欲色的夢是關(guān)于那個人，醒來之后他幾乎崩潰。他怎么會對那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怎么會。夢里那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春色，讓人回想起來都是面紅耳赤，那時他因此篤定，或者只是他想讓自己篤定，他絕不是喜歡宋觀——如果是真的喜歡，又怎么會有如此褻瀆。

    大約是因為早年的記憶，于是和“欲”字沾邊的東西總讓他隱隱反胃，他所期冀的感情應(yīng)該干凈的像張白紙。所以絕不是喜歡宋觀。陳先生的出現(xiàn)，給了一個可以殺死宋觀的契機，可這份心思到底背離初衷幾分，又藏著多少分逃避——如果宋觀死了那么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就不用想了？因為那個人本身都不在了，那么一切也都隨之煙消云散，愛恨成空，皆歸塵土。

    他是恨他的，是恨他的，他一直對自己這樣說，可所有的心理建設(shè)，所有的心理暗示，最終抵不過一個唇齒相依。他有時候想，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十七歲時的那一個吻可以讓他放棄過往他曾經(jīng)覺得不可原諒的一切，甚至于看完那本日記本之后，他都想要裝作什么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