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張捉一張黑臉登時漲紅,替自己辯解:“我不是聽見他們都那么傳,有些不信,私心也替王妃不值,辛辛苦苦跟殿下來這里,有了點基業(yè),不知哪里又冒出來一個女子,這才來問你。你不說便罷,我走了!” 他轉過身,氣呼呼要走。 “回來!” 駱保一把扯住了他:“你給我聽著,殿下和李家宗主是表兄妹,只是表兄妹而已!從前那也不是婚約!沒有定過婚約,只是先帝的意思罷了!我服侍殿下多年,知道得一清二楚,殿下和李家宗主無半分私情。若有,早就娶了,還等到今日?殿下眼里心里,只有王妃一人,懂了?” 張捉恍然,惱道:“原來如此!我知曉了!那幫背后嚼舌根的,我看就是閑得卵蛋發(fā)了毛!下回再叫我聽見,一個不剩,全趕去種地!” 駱保催促:“快去快去!趕緊教訓他們一番,省得胡言亂語傳到王妃耳中?!?/br> 張捉點頭,匆匆而去,腳步聲踢踏踢踏遠去。 菩珠聽到駱保似乎走了回來,唯恐看見尷尬,急忙隱身在了門后,見他探頭往里,張望了眼那間堂屋的門窗,大約以為自己還在里頭做事,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繼續(xù)守在外頭。 菩珠立在角落里,背靠著墻,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待心緒平復下去,正要出去繼續(xù)自己的事,忽又聽到傳來腳步聲,這回是葉霄來了,問駱保自己在不在。 她立刻走了出去,看見葉霄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便咯噔一跳,問道:“怎么了?是有新的消息了嗎?” 葉霄遲疑了下,點了點頭:“殿下路上受阻,情況有些不利?!?/br> 最新傳回來的消息說,李玄度在進入昆陵王的地界后,前方遭遇昆陵王派的一隊人馬,對方利用地勢守關,準備阻攔。李玄度為了能盡快趕到舅父等人受困的地方,臨時改變計劃,抄了另條道路。 那是一條險道。他必須帶著人翻過橫亙在前的雪山。那里終年積雪,危險重重,雪崩、寒瘴,稍有不慎便就奪人性命,便是當?shù)刂艘矡o不談之色變,輕易不敢翻越。 菩珠召集都護府候長之上的人來到大堂,商議是否立刻派援兵增援。 過雪山的時候,有部分人會患“雪瘴”,便是翻到一定高度,呼吸困難,無法行走,倘若硬撐著再上去,有可能便會死去。 李玄度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也預估到了這種情況,下令那些過不去的人,原路而返。 也就是說,最后倘若他能順利翻越,手頭能用的人馬,必將少掉一部分。 張捉第一個站起來,說自己選些人追上去作后援。原先沒有被李玄度選中的尉遲勝德也自告奮勇。二人正爭執(zhí)不下,一個守在門外的小兵探頭進來,說李宗主來了。 菩珠一愣,走出去,見李檀芳站在庭院的步階之下。 最近她的身體慢慢有些好了起來,但病仍未痊愈,此刻立在階下,脖頸上的那抹傷痕雖用領口加以遮擋,但還是露出了些出來。細弱的頸,病白的膚,暗紅色的一道猙獰疤痕,卻非但沒有怖感,反而令人生出一種我見猶憐之感。 她人現(xiàn)在病得也是極瘦,瘦比黃花,仿佛風一吹就倒,但卻不要婢女扶,目光也明亮,透著堅毅,見到菩珠出來,向她行禮,為自己貿然來此的舉動道歉,隨即問道:“王妃,可是有了我阿兄的消息?如今那邊情況如何了?” 前些天進展都很正常,為了讓她放心養(yǎng)病,菩珠有派人及時將消息轉給她。連著數(shù)日沒消息了,想必她躺不住了,此刻這才趕了過來。 里頭的葉霄張捉尉遲勝德等人聞聲,也紛紛走了出來。 葉霄和張捉看著,沒作聲。 尉遲勝德對她很是同情,見她來了,忙上去勸:“宗主還是回去養(yǎng)病吧,身體要緊!” 李檀芳朝他微微一笑,輕聲道謝,但卻不走,又望向菩珠。 菩珠略一遲疑,把方才收到的消息復述了一遍。 李檀芳聽完,臉色變得愈發(fā)蒼白,身子晃了一晃,尉遲勝德急忙扶了她一把。 她立定后,輕輕推開尉遲勝德的手,沉默了下去。 菩珠正要叫人將她送回去,卻見她忽然抬眸,道:“王妃,都護府若派人馬增援,務必算我一個!那個昆陵王企圖謀我闕國人馬,不是要我嫁他嗎?我回去后,若有必要,答應也是無妨。到時伺機行事,能幫上阿兄一分,也算一分!” 她聲音不高,但語氣十分堅定,目光里毫無懼色。 尉遲勝德有些吃驚:“宗主萬萬不可!這太危險了,與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李檀芳看著菩珠:“我不怕死。這些日我極是后悔。我本不該丟下家父來這里的。倘若這回父親他們不能救回來,再連累阿兄,我有何臉面獨活?” “請王妃成全!” 她目中含著微微淚光,一字一字地道,說完,提起裙裾,毫不猶豫,當眾跪了下去。 周圍一片雪寂。 眾人望著那道跪在階下的既瘦弱卻又堅定的身影,無不目露敬佩之色,連葉霄和張捉也是有些動容。 菩珠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檀芳,叫駱保上去將她扶起來,自己接著走到她的面前,說道:“你不能去。” 李檀芳似還想爭取,被菩珠打斷了。 “你的心意,殿下他定能體察。但他既冒險將你救回來了,又怎會容你再去冒第二次險?” “你放心。這邊會增派人手,殿下他吉人天相,也定能化險為夷,無往不利,將令尊及貴國之人平安救回?!?/br> “只要他想,這世上,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她注視著李檀芳那一雙閃爍著淚影的眼眸,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 李檀芳最后無奈接受了這個安排,被送回到后頭。當晚,張捉也點選人馬,備妥糧草,休息一夜明早五更出發(fā)上路。 這一晚,又是一個深夜,菩珠依然毫無睡意。 她坐在前堂的案后,對著面前那封用火烤后慢慢顯出字影的急報,心情紛亂——是前所未有的紛亂。 這是她剛收到的發(fā)自京都西苑令的一封秘密急報,得知了一個噩耗。 姜氏病危,時日無多。西苑令擔心皇帝李承煜會在姜氏去后對他們發(fā)難,冒著風險派人秘密將這封信報日以繼夜地傳了出來,提醒他們做好防備。 信的落款是一個多月前。 也就是說,到了現(xiàn)在,姜氏極有可能彌留,甚至已經(jīng)去了。 雖然當日和李玄度在蓬萊宮一道拜別姜氏離開之時,菩珠便就心知肚明,那一別或許就是永別,此生再不可見。但是現(xiàn)在,當真的收到了如此一個噩耗,當眼前浮現(xiàn)出那日臨走回首之時姜氏立在殿后的門檻里含笑望出來,拂手示意他們離去的一幕,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如斷了線的珍珠,從她的眼眶中不停地簌簌落下。 先是失了外祖,緊接著,又要失去祖母。 至親離世,卻不能送終。阻隔在中間的,是萬水千山,卻又不止是那萬水千山,還有猜忌、仇恨。 有什么比這更叫人悲傷和痛苦? 李玄度若是知道這個消息,他的悲傷和痛苦,定會比她來得更要痛徹心扉。 當初李承煜本就是被迫才放李玄度出的京,一旦姜氏薨,李承煜便可以召他回京奔喪為由,派人來替換李玄度,如此,不但可以取了李玄度此前在西域的功勛和建樹,更是在他的頭上套了一個箍咒。 這是個正大光明的箍咒。 他們不能不回。不回,便是大不孝,存心不正,隨時能被扣上有所圖謀的罪名。 而若是回了,無異于入套。李承煜有無數(shù)的手段可以用來對付他。 怎么看都是一個兩難——況且,姜氏去世,她的葬禮,除非不被允許歸京,否則,作為姜氏生前最疼愛的孫兒,以李玄度的本心而言,他就算知道前頭是陷阱,又怎能做得到?jīng)Q絕不歸? 第120章 烏云蔽月。一陣夜風無聲無息吹過宮苑, 蕩動了殿檐翹角下懸的一枚銅銹斑斑的驚鳥鈴。 鈴聲叮當,斷斷續(xù)續(xù),隨風飄入, 在這深宮的夜半時分, 入耳分外戚切。 守在內殿榻前的陳女官也聽到了, 又望見面前燃著的幾道殘燭火苗搖曳,忽有些心驚rou跳之感。 她望了眼床榻。 姜氏昏睡已有三日, 這些天, 那邊的女眷, 包括太后、皇后等人,輪番來此看護。 寧福已守多日, 不肯離開半步, 方前半夜倦極, 才被自己勸著,和衣在設在旁的另張便榻上躺了下去。 她面帶倦容, 此刻也正沉沉而眠。 陳女官站了起來, 輕手輕腳地走到殿門前,低聲吩咐宮人,叫幾人架梯爬上去, 去將那鈴給取了。 正吩咐著,內殿里傳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低語之聲:“它好端端的,你要動它作甚?” 自從秦王夫婦出京走后,這一年來, 姜氏便就精神不濟,身體更是每況日下, 到了最近,她昏睡不醒, 中間只偶爾睜下眼皮,隨即又陷回到沉眠之中。 如同蠟燭燃到了盡頭,行將熄滅。姜氏時日無多了。朝廷內外,人人心知肚明,都在等著那最后一刻的到來。 這是這三天來,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陳女官忙返到榻前,見姜氏依然那樣閉目而臥,但和方才不同,眼皮微微翕動著,顯是方才被那風鈴的戚切之聲給驚醒的,便小聲問她感覺如何,見她不語,正要再去喚太醫(yī)來,又見她微微抬了抬手。 陳女官知她是叫自己不必了。 她壓下心中涌出的一陣悲戚,默默地站在榻前。 夜風繼續(xù),那銅鈴又叮當叮當?shù)厥幜藥紫?,聲音飄忽,渺渺茫茫。姜氏依然閉目,仿佛在聽,又仿佛陷入了某種思緒,片刻后,待那鈴聲止歇,她低低地問:“我這是睡了幾日?” “啟稟太皇太后,差不多三日了?!?/br> 姜氏慢慢地睜開了眼,命扶自己起來,說想出去,去看一眼庭院中那株她當年手植移栽的海棠。 或是去歲冬凍,或是物感人氣。又是一年春深了,那株老樹卻是枯死,再無花信。 陳女官只將她扶起來靠坐著,勸明日再出去看。 姜氏道:“我此刻精神好。你們拿個椅,抬我出去便是?!?/br> 陳女官道:“外頭風大。太皇太后還是臥養(yǎng)為好?!?/br> 姜氏沉默下去,片刻后,低低地嘆了一聲:“是那老樹也枯了,你才不叫我看,是吧?” 李慧兒被兩人的說話聲驚醒,睜眼,見昏睡了多日的姜氏醒了,不但如此,精神看著還很是不錯,起初驚喜,忽想起回光返照之說,又聽到她如此說話,頓時悲從中來,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從榻上飛快地爬了下去,奔到別院,折了一枝花滿枝頭的海棠,本回來送到姜氏手邊,強作笑顏道:“曾祖母您長命百歲!你瞧,我給您折了花來。等曾祖母身體好了,到時候我再陪曾祖母去看花!” 姜氏接過,聞了聞,含笑:“開得真好啊……” 她話音未落,手一顫,那花枝便跌落在了榻前的地上,繼而整個人往后仰,無力地靠在了枕上。 “太皇太后!” “曾祖母!” 陳女官和李慧兒驚叫一聲,撲上去扶她。 姜氏慢慢地再次睜眼,凝視著李慧兒,低聲道:“慧兒,曾祖母要走了,往后保護不了你了。你四叔四嬸回來之前,端王妃會照顧你的。日后若有合適的人家,你便……” “不要!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一直陪著曾祖母!曾祖母您在哪里,慧兒就去哪里!” 李慧兒悲傷萬分,趴在姜氏榻前,低聲嗚咽,淚流滿面。 姜氏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嘆息了一聲,讓她先出去,讓陳女官留下。 李慧兒知她必是有話要和陳女官交待,也不敢耽擱,一邊擦拭著簌簌落下的眼淚,一邊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 長慶宮的東閣里,剛從蓬萊宮探病回來的李承煜獨坐案后,斟酌著前幾日陳祖德向自己薦的幾個新的可任西域都護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