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他緩緩地吐出了胸中那一口悶氣,再次眺望了一眼她所在的塢堡,不再猶豫,轉頭而去,身影迅速地消失了在了夜色之中。 這一夜,不止對沈旸,對除了他之外的許多人而言,也是一個無眠之夜。 菩珠在等待數日之后,終于在這一夜,收到了一個好消息。 胡狐果然上當了,昨夜親自領兵來襲。 接下來的半道途中將會發(fā)生什么,她雖然不在李玄度麾下,無法親眼目睹,但卻完全能夠想象。 他早就布置好這張網,等的就是對方的自投羅網。他怎么可能會讓大魚逃脫? 她感到興奮極了。 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生出了一種她終于能夠和他并肩作戰(zhàn),并且一步步地看著勝利慢慢地被握緊在掌心中的感覺。 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遠不止興奮,她更感到了一種這兩輩子以來都未曾有過的無比的快樂之感,為自己也能夠幫上他的忙而感到快樂。 她一夜無眠,但次日,非但沒有半分的疲倦之感,精神反而更加煥發(fā)。 這天是這場盛會的最后一日了。經過連日的角逐,一路闖關過來的兩支毬隊寶勒和莎車,將進行最后的競賽。 這日天氣極好,晴空萬里,藍天凈澈得猶如一塊純凈的寶石。菩珠如前幾日那樣,在一片歡呼聲中登上高臺,在接受了眾人的見禮之后,宣布比賽開始。 毬場上,兩隊人馬全力以赴地爭奪榮譽,而臺上的諸多之人,卻是各懷心思,并沒有幾人真的在關注比賽。 菩珠的身邊,坐著寶勒王和莎車王。 雖然場下就有自己人,寶勒王卻有些魂不守舍。 秦王自那日受傷后便再未露臉了,雖然王妃再三強調他的傷情沒有大礙,但今日最后一天了,還是不見秦王現身,寶勒王想起那個流言,便就憂心忡忡。 他看了眼王妃,見她看著臺下的比賽,猶疑了一番,終于忍不住試探:“幾日沒見殿下,但不知殿下今日精神如何?昨日小王前去探望,未能見到殿下之面,甚是掛念?!?/br> 菩珠轉臉看向他,微笑道:“殿下無大礙,只是這幾日不便見客罷了。一切也必如舊,不會有所改變。賢王放心,看比賽便是。不見場上勇士毬技過人,皆奮力爭拼?我等今日若是錯過,下回想要再看,便不知要到何時了?!?/br> 寶勒王見她神情沉著,語氣篤定,給人一種泰然之感,似也受到感染,雖心底還是有些疑慮,但比起方才,已是安心了不少,也不敢再多問什么了,附和兩句便就閉了口,也隨他看起了毬賽。 兩人的對話,被坐在另側的莎車王皆收入耳中。 他表面不動聲色,頻頻地為場下的精彩擊球喝彩鼓掌,心下不停思量。 和盼著李玄度安好的寶勒王不同,他私心并不樂見西域就此安寧。他更希望能回到李玄度到來之前的那個混亂狀態(tài),只有那樣,他才有機會在亂中兼并坐大。否則,莎車將永遠只是南道上的一個要聽從都護府之命的邦國而已。 他對秦王重傷的消息深信不疑。 但凡只要能夠露臉,他不可能連著數日都不現身,任憑流言四起。 這個秦王妃畢竟還是太過年輕了,任她如何粉飾太平,也休想瞞過自己。 他猜測阿耆尼王必已將這消息傳達給東狄大都尉胡狐。胡狐不可能白白放過這如同天賜的絕好機會。 他若所料沒錯,胡狐的人馬此刻說不定已經在來此的路上了。即便這邊有所防備,但都護府本就實力不如胡狐,李玄度又受了傷,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之下,事發(fā)突然,短短幾日功夫之內,他們怎么去對抗?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想見的那一幕,心中興奮不已,忍不住回過頭,瞥向高臺的一個角落。 阿耆尼王就坐在那里。 但他卻瞧了個空。 位置還在,此刻那位子上的人,卻不知去了哪里,空蕩蕩的。 莎車王心中疑慮,忍不住頻頻回頭。 菩珠早將莎車王的反應瞧在眼里,見他又一次望向了那個方向,忽道:“賢王可是在找阿耆尼王?” 莎車王一頓,急忙否認,轉回了頭。 “賢王平日與他關系如何?”菩珠又問。 莎車王立刻道:“小王與他素無往來?!?/br> 菩珠笑了笑,道:“無關便好?!?/br> 莎車王聽她突然和自己說了如此兩句話,似暗有所指,再不敢去望后頭了,裝作專心地觀看比賽,心中卻驚疑不定。正揣測著阿耆尼王去了哪里,忽聽高臺后的方向起了一陣嘈雜聲,隱隱又似夾雜著阿耆尼王的說話之聲,再也忍不住,站起來便奔去察看。 阿耆尼王此刻驚恐無比。 照他的估算,最遲昨夜,胡狐的人馬應當就打到這里來了。然而昨夜卻一夜無事,今日眼看半天又要過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方才他人在位上,心中焦躁不安,甚至漸漸感到恐懼。見前頭秦王妃在和寶勒王在說話,似未留意自己這里,便以方便為由起身,決定立刻逃走。沒想到才下高臺,帶著幾個貼身親信還沒去多遠,就被都護府的人給攔截住了。 他認得那個面上帶著刀疤的人,知他是秦王的手下,見他走來,命譯人問自己要去哪里,心知預感成真,大事不妙,轉身奪路而逃,一邊逃,一邊高聲召喚親兵保護,又沖著毬場周圍的人大聲吼叫:“李玄度重傷!大都尉就要打來這里了!要命的都隨我趕緊走!莫等遲了,死路一條!” 他嚷完,將近旁一個正騎馬從旁路過的人一把拽下馬背,自己上去,倉皇逃竄,方縱馬出去沒數丈路,后背中箭,痛叫一聲,從馬背上跌落,被追趕上的都護府士卒捆了個結結實實,送到了王妃的面前。 他的親信方才和他一同喊叫,早驚動了毬場上的人。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毬賽也停了,眾人見他被綁了過來,全都圍攏上來,議論紛紛。 阿耆尼王人雖被綁,卻還在地上奮力掙扎,沖著臺上的諸王繼續(xù)嘶聲力竭地嚷道:“你們不要聽信這女人的話!李玄度已經不行了!他若無事,早出來見你們了,怎會自己躲起來,把這女人推出來維持局面?我實話告訴你們,大都尉已經打來了,很快就要抵達,他必將霜氏城踏平!漢人有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們現在立刻抓了這女人,跟我一道投向大都尉!憑我和大都尉的關系,我定能為你們求得赦免……” 葉霄將他的嘴用口塞一把堵住。 諸王見他口不能言,卻還是嗚嗚個不停,狀若瘋狂,不禁駭異。又擔心他的話是真。萬一胡狐打來,那便不妙了。 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葉霄迅速上了高臺,朝秦王妃行了一禮,問如何處置這個阿耆尼王。 菩珠依然坐在位上,神色平靜。 她看了眼地上那個還在徒勞掙扎的阿耆尼王,轉頭,示意莎車王來。 莎車王不敢不去,眾目睽睽之下,只能走了過去,見她凝視著自己,說道:“此人既投秦王,卻又勾結胡狐,暗藏禍心,方才更是當眾不遜,企圖離間都護府與諸王的關系。我雖想就地誅殺以正視聽,但秦王不在,茲事體大,我也不好一個人說了算。我聽說賢王在西域諸王當中隱為龍頭,之前還曾召諸國為你所用,可見傳言非虛。故想就此事請教賢王,此人該不該殺?” 莎車王萬萬沒想到,這個秦王妃,竟將如此一個難題拋給了自己。 他若說不該殺,便是公然反對秦王妃以及她所代表的秦王和都護府。 他若說該殺,那從此往后,他將再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號令得動別的邦國了。畢竟,這個阿耆尼王雖心向東狄,但在場的這么多邦國,除了于闐寶勒和上術這種,又有哪個不是跟風行事隨了利益而走?殺了阿耆尼王,兔死狐悲,他們如何看待自己? 他一時定住,說不出話。 “怎么,賢王認為我不該殺他?” 對面座上的這女子語氣忽然轉冷。 莎車王已經望見臺下許多都護府的士兵手持弓戈正從四面圍攏而來,后背一陣冷汗,咬牙道:“王妃所言極是!他死有余辜!” 菩珠一笑,微微頷首,隨即對著葉霄下令,就地誅殺,再將其頭顱割下,懸于桿頭示眾。 葉霄親手執(zhí)刑,命士兵按住拼命掙扎的阿耆尼王,手起刀落,斬首后,隨即喚人提著頭顱攀上了毬場旁的一根旗桿,懸掛在上。 血滴滴答答,從空中不停墜落。眾人臉色大變,全場鴉雀無聲之際,卻見秦王妃這時從位子上起了身,笑道:“內賊已除,諸位不必再有顧慮。我再說一遍,秦王無恙,請諸位亦不必掛心,且隨我落座,繼續(xù)觀看擊鞠,不可辜負了場上的諸位勇士!” 她話音落下,率先落座。臺上的其余人相互看了幾眼,壓下心中驚懼,也紛紛跟著歸坐。又有人將她的命令傳到了場中,很快,方才被打斷的擊鞠賽也繼續(xù)了下去,最后終于結束,寶勒國獲勝。 秦王妃笑容滿面,向她身邊的寶勒王道賀。 寶勒王依然驚魂未定,臉上勉強露出笑容。正要自謙一番,忽然這時,耳畔隱隱傳來一陣萬馬奔騰似的馬蹄之聲,循聲望去,遠遠看見城門方向的上空升騰起了一片黃塵,似有大隊的人馬,正朝這邊疾馳而來。 他頓時想起阿耆尼王的話,第一反應便是胡狐的鐵騎來了,不禁大驚失色,雙腿發(fā)軟,險些站立不住。 臺上眾人也覺察到了異樣,神色緊張,紛紛涌到高臺之前,睜大眼睛,盯著那煙塵升騰而起的方向。 菩珠慢慢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瞇眼眺望著前方。片刻后,見一名都護府的千長從霜氏城的城門方向縱馬疾馳而來,身影漸漸變大,到了毬場之前,隔著遠遠的距離,高聲喊道:“啟稟王妃!秦王大捷!已取胡狐人頭!特命先行送回,以賀盛會!” 葉霄縱馬奔去迎接,接了頭顱,提著,繞毬場疾馳一圈,示眾過后,命人將這只新送到的頭顱亦懸上旗桿。 片刻后,兩只頭顱便齊齊地掛在了半空,隨風搖蕩。 臺上臺下,數千之眾,看得清清楚楚,這后掛上的那只頭顱的主人,正是從前在西域不可一世的東狄大都尉胡狐。只不過此刻,這只頭顱雙目緊閉,滿臉血污,除卻狼狽和悲慘,再不見舊日的半分威風。 寶勒王一陣狂喜過后,長長地松出了一口氣,這才感到自己兩腿發(fā)軟,實是站不住了,跌坐到了位置之上。 全場靜默了片刻,忽然,也不知是哪里起的頭,爆發(fā)出了一陣必勝的吶喊之聲。臺下的人潮水般地涌向高臺,朝著秦王妃行禮。臺上的諸人也紛紛來到她的面前,爭相奉承拍馬。臺上臺下,一時歡騰一片—— 夜幕再次降臨。 當菩珠終于擺脫了外面的一切,回到塢堡后頭的時候,想起那兩顆血淋淋頭顱掛在一起的一幕,人還行在迷道之中,便就忍不住了,一陣反胃,扶著墻吐,把跟她同行的駱保嚇得不輕,慌忙扶住她,幫她拍著后背。 菩珠吐完晚間方才在前頭宴會上吃的東西,終于覺得人舒服了不少,靠在墻邊,接過駱保遞來的手帕拭唇。 駱保十分擔心:“王妃你怎的了?好端端吐了?可是身子哪里不適?” 菩珠搖了搖頭:“無妨。只是方才想到了那兩只割下的腦袋,有些不適。” 駱?;腥?,松了口氣道:“奴婢也是!瞧著確實惡心人!這些日怕也累到王妃了,王妃趕緊去休息,放心等著殿下回來。” 方才那名千長也帶來了李玄度的口訊,道他要趁勝追擊,領軍繼續(xù)北上,破掉大都尉府。讓她不要記掛,安心等他回來。 菩珠點了點頭,待要邁步,駱保上來,搶著扶她。 “奴婢好久沒能服侍王妃了,這就扶王妃進去!” 菩珠一笑。 精神連著崩了多日,此刻驟然放松下來,她也確實覺著有些乏了,便任他扶了自己,邁步繼續(xù)往里而去。 第115章 這一場盛會, 隨著秦王大捷消息的送至,氣氛被推至高潮,亦是在這全場的高潮中, 圓滿落下了帷幕。 阿耆尼王那顆懸在旗桿頂的頭顱斷頸上的血尚未干透, 其國便在都護府的支持下, 從貴族中擇立了一位新王。國中平民獲悉都護府不取賦稅,往后他們再不必像從前那樣承擔為東狄大都尉的兵馬而繳的額外重稅, 無不歡騰慶賀, 擁戴新王。 菩珠繼續(xù)忙碌了幾日, 在送走最后一個使團后,終于得了些閑, 開始等李玄度歸來。 她一天天地數日子, 一個月快要數完了, 還沒見李玄度回,倒先得了另外一個好消息。 葉霄之妻若月有孕了! 王姊性情溫柔, 嫁給葉霄來這里后, 和眾人相處和睦,大家喜氣洋洋,全都為她感到高興, 就連駱保聞訊,也特意跑了過來湊熱鬧。 王姆在庭中高聲說笑道:“難怪這些日不見王姊來這里找我們做針線了。前幾日我想起來問了一聲,說她整日犯困,還嘔吐。葉副都尉以為她身子不適, 有些慌張。我聽了,當時就想, 是不是有喜了?只又不好貿然開口,怕萬一是我想多, 豈非叫人空歡喜一場?等到今早,葉副都尉喚醫(yī)來給王姊瞧身體,一看,果然是有了!話說,咱們遷來這里之后,先是熱熱鬧鬧地打馬球,再是秦王殿下勝仗,今日又有葉副都尉的好消息。照我看,這里可真是風水寶地,喜事連連!” 菩珠也很高興,讓她給自己備些伴禮,她要過去探望王姊。正說著話,忽見駱保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神色瞧著有些古怪,便問他這么看著自己做什么。 駱保這才仿佛如夢初醒,飛快地瞥了眼她的小腹,興奮地跳起來嚷道:“阿姆!咱們王妃莫非也是有喜了?前幾日我見王妃也嘔吐了!” 菩珠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阿姆和王姆便都緊張了起來,立刻圍上來,不由分說扶著她,讓她坐在椅上。接著,王姆向駱保打聽詳情,駱保在一旁比手畫腳地說著話,阿姆則扳著手指,開始算菩珠上次月事的日子。 像這種貼身之事,菩珠有時忙碌,有時馬虎,自己未必都能記得住,但阿姆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菩珠終于反應了過來。本來還覺得駱保胡言亂語,感到有些好笑,但此刻見阿姆這么認真,神色還帶著緊張,不知為何,自己忽然也跟著有點緊張了,甚至仿佛暗暗懷了某種期待似的。 她屏息等了片刻,見阿姆算完了日子,手停了一停,隨即仿佛不甘,又低頭重新開始一個一個地扳指頭,心中便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