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看駱保這樣子,對自己也是恨意不淺。 菩珠跪了片刻,膝痛難耐,轉(zhuǎn)頭看了眼床榻的方向。 隔著低垂靜止的一層絳帳,她隱隱看到李玄度臥眠的身影輪廓。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撫著自己作痛的膝,回味他方才的那句話,知刺殺這事,勉強應(yīng)當(dāng)算是過去了,便也走到床榻之前,輕輕掀開絳帳,朝里望了一眼。 李玄度閉目仰臥在外側(cè),呼吸沉穩(wěn),神色平靜,仿佛已是睡了過去。 寢堂里只有這一張床,長夜漫漫,她不睡這里,能睡哪里。 她小心地爬了上去,躺在空出來的里側(cè),亦閉上眼眸,心中的各種念頭卻半刻也不得停轉(zhuǎn)。 他還是沒告訴她崔鉉到底怎樣了。是當(dāng)場死了,被捉了,還是如她最希望的那樣逃脫了? 除去令她擔(dān)憂的崔鉉,她又思索了下自己原本的計劃。 這個新婚洞房夜,糟糕得匪夷所思,意外不斷,完全脫離了她的設(shè)想。 就他分明余怒未消的樣子,今夜顯然也不是和他開誠布公談將來的好機(jī)會。 好在不急于一刻。 且走一步看一步,等過些天看情況,等他的情緒好了些,再和他談,應(yīng)當(dāng)更好。 第41章 反間約盟之事姑且過后再論, 但愁煩事又涌上心頭。 當(dāng)日她曾吩咐百辟人繼續(xù)替自己查訪武功縣那家人的下落,忽忽過去三兩個月,至今沒有新的消息。今日大婚, 伴在身邊替自己梳妝送嫁的, 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阿姆。 阿姆之事也可繼續(xù)等待, 想來她不會這么快就有危險。但崔鉉,他昨夜的生死到底如何, 菩珠心里實在放不下去, 又不能追問李玄度。 她原本一向貪睡, 是個只要沒心事沾枕便可入眠的人。但今夜,先是傷感, 后又掛慮, 實在睡不著覺, 在他里側(cè)翻來覆去,翻了大約七八下, 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一道不耐煩的聲音:“你若睡不著, 可出屋去。清風(fēng)明月,足以散心。” 菩珠倏然睜眼,見他在枕上轉(zhuǎn)臉, 睜眸看了過來,滿臉不悅,知應(yīng)是自己方才動來動去擾他安眠,忙道:“我不出去, 我這就睡?!闭f完閉上眼睛。 李玄度看著枕邊這張立刻閉目作乖睡狀的臉,頗覺無語。 年初時, 他在河西驛舍和她初遇,當(dāng)時怎知, 那個半夜與小情郎幽會的鬼jian小女郎,今夜竟和自己同床,成了他的枕邊人? 菩猷之的這個孫女確實生得美,今夜上前替她取下面帕,照目之間,帕下的盛妝玉貌令他亦有一瞬間的驚艷。 但也僅此而已,這感覺稍縱即逝。 她出身名門,祖忠臣,父烈士,貌美嬌娘,品性……旁人看來,品性自是蕙質(zhì)蘭心,無可挑剔。 其實莫說旁人,便是自己,若非湊巧得知了實情,他也不會相信,一個看起來有著如此純良美貌外表的小女郎,私底下與她的皮相竟成如此鮮明的對比。 一朵花,譬如安國寺的牡丹,只要開得足夠香艷美麗,便會吸引無數(shù)的狂蜂浪蝶前仆后繼。人大抵也是如此。然而人畢竟不是花。 再好的皮相,想到她一貫的品性,于他也是毫無魅力可言。 她這幅皮相看起來有多勾人,皮相下的真實面目便有多可厭。 他無法想象,自己余生將和如此一個女子綁在一起。 皇帝把原本被推為太子妃的菩家淑女賜婚給他,在外人看來,自是天恩浩蕩棣鄂之情的又一有力佐證。 但是多年來因了特殊經(jīng)歷而換來的一種敏銳直覺告訴他,事情,或許不會如表面這般簡單。 他不欲再看,便轉(zhuǎn)頭閉目,腦海里卻又浮現(xiàn)出昨夜遇刺的一幕。 倘若行刺確實和她無關(guān),那么,或者是那河西少年不甘被她拋棄,對自己施加激烈報復(fù),又或者,那少年受人唆使對自己不利。 無論哪種情況,想要他死的人,本就一直未曾消失過,他亦不在乎如今多添那么一兩個。只這少年出手極其狠辣,他的手傷得實在不輕,此刻傷處隱隱脹痛,他也不習(xí)慣身側(cè)忽然多了個共眠人——方才她竟若無其事爬上了床,直接睡在自己身側(cè),實是令他意外。新婚夜如此收場,他本以為她會被嚇住,不敢靠近,今夜或許會在寢堂里另外尋個地方過夜,畢竟天氣還熱,不上床也不至于無處可睡。 李玄度忍住想趕她下床的念頭,翻身背對,默誦他早已倒背如流的靜心經(jīng),終于慢慢地恢復(fù)了心平氣靜。 這一夜,枕邊的新婚郎君呼吸平穩(wěn),睡得應(yīng)該不錯,菩珠卻失眠了。 這是待婚這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失眠得如此厲害。 崔鉉會行刺李玄度,自然是為了自己。 她心中掛慮他的生死,偏偏又不好再向李玄度追問,睡睡醒醒,卯時不到就徹底醒了,預(yù)備今天朝見。 今天的事情會很多,先朝見皇帝和皇后,再按份位高低,先去蓬萊宮,再回來去積善宮。 她坐了起來。昨夜沒睡飽,人便有點迷糊,還在揉著眼睛,扭頭看見李玄度下了榻,單手去夠他掛在衣帽架上的一件披袍,立刻清醒了過來,掀被飛快地爬下床,搶著取衣,口中道:“你手不便,我?guī)湍愦?/br>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接了她遞來的披袍,卻沒穿,隨手?jǐn)R在一旁,轉(zhuǎn)身過去打開了門。 那個駱保早已經(jīng)侯立在檻外的臺階之下,見他現(xiàn)身,立刻登上臺階,命人送水入內(nèi)服侍洗漱。 菩珠大早地討了個沒趣,看著那個駱保走了過來,經(jīng)過自己面前時,停了一停,垂目喚了聲王妃,行了個禮,隨即過去,小心仔細(xì)地服侍李玄度更衣。 菩珠心中郁悶。 自己作為新來的王妃,昨夜失臉至此地步,對著李玄度也就罷了,算無奈之下的權(quán)且,畢竟,刺殺的事實太過嚴(yán)重,非同小可,但竟全被這個侍人給看在了眼里。雖然今早菩珠沒在他的臉上看到明顯的鄙夷之色,但心里總是有點不舒服。 日后要是有機(jī)會,她非得把這個駱保給弄走不可。她可不想整天看到這樣一個人在自己的面前晃來晃去,提醒她新婚夜的恥辱,太鬧心了。 黃姆領(lǐng)婢女們亦入內(nèi)服侍。菩珠和李玄度便一西一東,各自據(jù)一角洗漱梳頭穿衣,菩珠褕翟首飾,穿戴完畢,略進(jìn)早食。 卯時中,駱保去傳丁太醫(yī)為他的傷手換藥,趁了這個空檔,菩珠命寢堂里侍立著的婢婦全部出去,只剩自己和李玄度二人,走過去道:“殿下,我初來乍到,雖盡力在學(xué),但對宮中的許多規(guī)章,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殿下了然于心……” 李玄度正坐在東窗之前,目光透出窗外,眺著遠(yuǎn)處那片開始微微泛白的東方天際,聞言,微微側(cè)頭,瞥她一眼,挑了挑眉。 雖沒開口,但菩珠知他這是在問自己,到底想說什么。 她說:“殿下,我有一不情之請。我知殿下厭我頗深。人后如何,一切聽?wèi){殿下。只是到了人前,殿下可否委屈,稍稍文飾一二?” 她觀他神色,立刻又道:“并非是要殿下在人前與我如何恩愛,只希望殿下出了寢堂,能略加掩飾。畢竟你我乃陛下賜婚所成,又是新婚。殿下不給我臉面無妨,總不好因我之過,叫外人誤會殿下對賜婚有所不滿?!?/br> 鑒于昨夜的教訓(xùn),她極其委婉地提醒他,出去了不比寢堂,外頭的人和那個駱保也不一樣,他要注意給自己留點面子。 其實這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是為兩個人都好。 她說完,屏住呼吸望著他。 李玄度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了回臉,繼續(xù)望著窗外遠(yuǎn)處的天際,倚著身后的背靠懶洋洋地道:“這等事,你能想到,我會不知?” 菩珠又被他噎了一下。 不過無妨。 他既知道在外人面前給自己留面子,那就再好不過。 這時駱保匆匆行至寢堂檻外,道太醫(yī)來了,留人在外堂等待。 李玄度起身道:“我處置好便出來,你可先上馬車等我。” 菩珠目送他背影離開,照他吩咐先出去了。 此時遠(yuǎn)處東方雖已見白,但頭頂?shù)奶焐琅f冥晦。 昨夜大婚,王府通往大門的走道兩旁每隔數(shù)丈便設(shè)宮燈作為庭照。此刻宮燈依舊亮著,紅光朦朧,好似一條蜿蜒伸向前方的紅色長龍。 王府掌事李進(jìn)應(yīng)半分不知內(nèi)情,對她這個王妃還是非常恭敬,行了禮,一路引領(lǐng)。 菩珠在身后一眾婢婦的跟從下朝前而去,一路之上,靜默無聲,耳中只有腳步和眾婢婦的衣裙因了走動摩擦而發(fā)出的簌簌之聲。她穿庭過堂行至門口,看見大門之外停著馬車,正待登車,忽見葉霄領(lǐng)著王府侍衛(wèi)立在一旁。 菩珠心中一動,立刻走去,命他上前。 葉霄走來,菩珠引他行至無人之處,詢問前夜李玄度遇刺的情況,道:“竟傷殿下至此地步!我一想起來便覺后怕。殿下千金之軀,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葉霄這兩日為自己的失職正倍感愧疚自責(zé),見王妃發(fā)怒,羞慚道:“王妃教訓(xùn)的是。往后必加倍小心,再不給那些邪佞宵小以任何可趁之機(jī)。若再有閃失,我死罪!” 菩珠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些,問刺客。 葉霄道:“是我無用。趕到之時,殿下已反傷刺客,刺客借地勢逃遁。也不知是何人,殿下命不必追索。” 秦王如此下令想必有他考慮。但葉霄言及此事,依然幾分不甘。 菩珠卻終于松了一口氣。 崔鉉雖然受傷,但逃脫了。 這樣就好。既然逃脫,性命想必?zé)o礙。 記掛了一夜的心事,總算暫時了了。等過幾天,這邊風(fēng)頭過去些,她必須得找一趟崔鉉,免得下次還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 她登上馬車,等待片刻,外面?zhèn)鱽硪魂噭屿o之聲。 李玄度來了,從侍從處接馬,上了馬背。葉霄一聲令下,一行車馬出發(fā),離開王府往皇宮行去。天亮抵達(dá)皇宮,新婚秦王夫婦入宮,立在御殿之外等待帝后接見,以面謝天恩。 今早的一切行動都是掐著點來的。辰時,宋長生出來,笑著向二人道賀新婚之喜,隨即引二人入殿。 菩珠跟著李玄度走過布置了諸衛(wèi)的大殿通道,入了御殿。 尚儀各自奏請帝后,片刻之后,障扇侍從的儀仗到來,皇帝現(xiàn)了身,入南向御座,接著是皇后,西向坐。 李玄度帶著新婚的秦王妃向帝后分別行禮,謝恩。 皇帝受禮畢,猶如家常,笑道:“四弟大婚既成,朕的一樁長久心事便也了了。往后你夫婦牢記,互敬互愛,白頭偕老?!?/br> 李玄度恭聲道:“臣弟謹(jǐn)記在心,必不辜負(fù)陛下對臣弟的拳拳厚愛?!?/br> 菩珠亦恭聲言謝,面上不露聲色,心中的感覺卻極是怪異。 座上的這位皇帝,笑容親切,言語真摯。倘若不是那日自己親身經(jīng)歷,光憑這一幕,怎能想到,天恩浩蕩,埋著何等深沉的猜忌和無情的殺心。 反觀李玄度,也是差不多。在他心游物外供奉老莊的外表之下,難道真的沒有醞釀中的驚天陰謀和天生反骨? 天家的兄弟,偽裝至此地步,離心至此地步,究其根源,不過是為那柄天下獨一無二的至尊太阿之劍。 權(quán)力真的是個好東西。 誰不喜歡?她也喜歡。 上官皇后亦是笑容滿面,說了幾句恭賀新婚夫婦的話,道:“一早,太皇太后那邊傳來了話,叫你二人就近先去拜謝皇太后,免得來回兩宮之間,徒增行程?!?/br> 李玄度受命。 皇后看向菩珠,盯了她一眼,隨即微笑點頭:“這邊無事,你們可去積善宮了,免得讓太后久等。” 菩珠隨李玄度恭送帝后。直到上官皇后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中,她那道盯著自己的目光,叫菩珠想起來依然有點后背發(fā)涼。 這輩子,上官皇后這里,她是徹底地開罪了。 她默默跟著李玄度,又至積善宮,發(fā)現(xiàn)除了陳太后,長公主李麗華和寧壽公主也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