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李玄度的目光從少年的身上收了回來,道:“太子定奪。”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說了,看在楊都尉的面上,免了他的沖撞之罪?!闭f完繼續(xù)走馬向前。 楊洪站在路邊,等那一行人馬從面前走過,上去命崔鉉起身,嘆了口氣,低聲道:“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還好沒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再這么莽撞,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崔鉉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視線望著前頭那一行駿馬上的背影,人一動不動。 “對了,你過來何事?”楊洪又問。 崔鉉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道無事,自己只是路過而已。又向楊洪道謝,轉身默默去了。 菩珠這一天人都在屋里,一步也沒出來,對于發(fā)生在都尉府門外的這樁小小的意外,絲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懷衛(wèi)肚子已經(jīng)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后日便動身離開。 一夜過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葉霄在外頭,看見她來了,起先似乎有些為難。 菩珠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道:“聽說小王子明日要走,我過來看下他,和他道聲別。” 屋里發(fā)出“砰”的一聲,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兩個侍女匆匆從里面出來,哭喪著臉道:“小王子什么也不吃,還把東西都砸了。” 葉霄露出頭痛之色,遲疑了下,轉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鬧,晚飯也不吃。有勞小淑女,可否勸勸他?” 菩珠跨過門口地上的一攤狼藉之物,走了進去。懷衛(wèi)兩只眼睛紅紅的,趴在床上正抹著眼淚,看見她委屈地“哇”一聲哭了出來,接著不??卦V李玄度,說他不許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關在這里。平時是去哪都要盯著,今天越發(fā)過分,哪里都不許他去,并且,晚上還是給他吃粥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吃了。 “嗚嗚……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我?guī)闳ヒ娢夷镉H!我娘親長得可好看了,是我們銀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這么好看,她一定會喜歡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兒!我還有頭小羊,誰也不能動它,我讓你摸,我們一起抱著它睡覺……” 菩珠哭笑不得,一時有些不知該怎么接話。 他說著說著,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閉了口,看一眼她身后門口的方向,才把嘴巴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你千萬要小心,這話我就和你偷偷說,不能被他聽到。他動不動就要殺人,說我要是再提讓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殺了你。” 菩珠一頓,隨即道:“他是玩笑話,哄你的。不過,他既然不高興,往后你可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只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懷衛(wèi)眨巴了幾下眼睛,噘嘴:“就算是這樣,明天我也不會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給我的花糕都給扔了!” 菩珠靈機一動,說:“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隨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宮御膳房里的尚食令,他們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們還會做別的許多好吃東西,水晶飯、龍眼粉、牛酪漿、金乳酥,還有蝦炙、玉露團、燒鵝填……各種各樣,都是你以前沒有吃過的好東西,你就不想去嘗一嘗?” 懷衛(wèi)咕咚一聲,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么是燒鵝填?” “燒鵝填就是取一只六個月大的肥鵝,不可太大,大則rou老,也不可小了,小則易化,在鵝腹里填入rou和香米飯,用五味調和,再取乳羊一只,把鵝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rou烤得金黃流油,熱油逼入鵝rou,便取出肚子里的鵝,味美無比。我小時候在家里吃過,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味道呢……” 可憐懷衛(wèi),這兩天李玄度只許他吃清淡粥飯,本就腹內少油,老感覺餓得慌,何況方才還負氣不肯吃飯,聽她描述得繪聲繪色,眼睛發(fā)著綠光,嘴里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遲疑了下,終于勉強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見懷衛(wèi)又要搖頭,忙道:“你聽我說,你先去,幫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過去,到時候你就能帶我到處游玩了。我小時候雖也住過京都,但已經(jīng)過去太多年,如今京都舊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后還要靠你作我的向導?!?/br> 懷衛(wèi)終于答應。 菩珠叫侍女再送來晚膳,往粥里拌了兩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邊,繼續(xù)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讓你吃太多,吃壞了肚子,今天你還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東西,好不起來,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準你來找我玩了?!?/br> 懷衛(wèi)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個男子漢,絕不能讓她受委屈,就勉強張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餓,索性把碗端了過來自己吃。 論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還是現(xiàn)在的小王子懷衛(wèi),看起來基本都是手到擒來,問題不大。 菩珠松了口氣,看著懷衛(wèi)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還沒飽,想再給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時候,一怔。 門口站了一個人,李玄度,看他肩上還罩著一件黑色披風,像是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兩只眼睛看著自己,也不知道他回來在門口站多久了。 雖然這趟來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為了眼前的這個人。但這樣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聽到了自己方才說的那最后一句關于他的壞話,未免還是有點尷尬。 不過,這一絲尷尬很快就沒了。 他都對自己起了殺心,自己為了哄他弟弟吃個飯,說一兩句關于他的不痛不癢的壞話,算得了什么? 至于自己也打算日后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論。 菩珠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臉上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朝他見了個禮:“殿下,我聽說小王子明早要動身了。這回他肚子吃壞,全是我的過錯,我心里很過意不去,所以方才過來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從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轉而看了眼兩只手捧著碗呆呆看著自己的小王子,什么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間用作會客的屋子走去,這時葉霄得知他回來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釋:“殿下,并非我存心讓她進去的,實在是小王子已鬧了一天了,嚷著要回去找大長公主,說不去京都了,還不肯吃飯。我實在沒辦法,正好她來了,就讓她進去試一試……”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聲知道了,便推門走了進去。 菩珠耐心等著懷衛(wèi)吃完東西,又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晚上早點睡覺,將侍女喚進來陪著他,自己這才走了出去,對葉霄道:“小王子飯吃好了,也答應不鬧了,明天會和那你們一起去京都的?!?/br> 葉霄很是感激,連聲道謝。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掛齒?!?/br> 她頓了一頓:“我另外有事,想求見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撥冗,予以見面?” 葉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報?!?/br> 菩珠靜靜等待了片刻,見葉霄匆匆回來,為難地道:“小淑女,實在對不住,明早就要動身出發(fā),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沒有時間見你?!?/br>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點了點頭,取出一張封函,笑著雙手遞上,懇切地道:“勞煩侍衛(wèi)長,可否再幫我將這信函轉給殿下?” 葉霄那夜雖親眼目睹菩家小淑女與那無賴少年深夜幽會,但過后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竇初開,這也不算什么。之后幾次接觸下來,越發(fā)覺她性格好。無論殿下怎樣冷待,她都不會生氣,何況方才又幫忙哄好了小王子,對她的印象是越來越好。 方才他去通報,殿下頭也沒抬就一口回絕了,他本來擔心小淑女尷尬,沒想到她又笑瞇瞇地拿出信函讓自己轉,不過舉手之勞,怎好意思拒絕?便接了過來。 葉霄目送小淑女背影離去,將信又拿了過去,敲開門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轉交殿下?!闭f完怕他讓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檢查下行裝,殿下有事喚我。”一邊說,一邊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燈下繼續(xù)坐了片刻,待讀完了手頭的一頁,視線終于從手中的黃卷上挪開,望向葉霄送來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靜靜地等著人去拆開它。 李玄度終于還是伸手取了信,拆開,目光掃過,視線隨之一定。 她竟然約他戌時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見面,說有事,懇請他撥冗前去一會。 不止如此,還說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須要和他當面坦言。她會在那里等他等到戌時末,倘若不見他來,她便再次折返,前來叩門。 這算什么?強迫他過去見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極是不悅。 并且,他的直覺也立刻告訴他,這是她設下的一個圈套。 她的目的絕對不會像她書信上面所表述的這么簡單。 他和她之間,又會有什么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么問題便來了,繼他的侄兒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懷衛(wèi)之后,她現(xiàn)在到底想對自己干什么? 李玄度的目光盯著信上那幾列娟秀的字,心中掠過一縷怪異至極的感覺。 幾分厭惡,又有幾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應當正在背后算計著自己會去和她會面,那種厭惡之感便將好奇之心給壓了下去。 她當自己也如他的侄兒李承煜或是小兒懷衛(wèi)那樣,會被她所惑,耍得團團轉? 李玄度眉頭微擰,將信隨手一丟。 信紙從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蕩蕩地飄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腳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黃卷,翻過一頁。 燭火映照著他的臉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頁,繼續(xù)翻到了下一頁。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樹之下,等待著她約會之人的到來。 杏花總是開得熱烈而濃艷,毫無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輕視,覺它缺了風骨,少了氣質,春光中的一抹妖嬈俗艷之影罷了。 菩珠卻愛它的熱烈與濃艷。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盡力綻放一回便就凋謝,豈非辜負這大好春光? 戌時到了,周圍悄無聲息,隔墻西庭那邊的燈火也漸次熄滅。 都尉府被夜影籠罩。 菩珠等了許久,沒等到李玄度,卻沒有放棄,背靠花樹,依舊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會來,而且這種可能性,菩珠覺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絕過一次來自她的會面請求了,自己卻還是厚顏相約。就算他再討厭自己,難道就沒半點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這么執(zhí)著約見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風吹拂,花影輕搖。 有嬌艷的花瓣撲簌簌地自枝頭飄落,漸漸地落滿了她的頭和肩。 菩珠算著時辰,估計快到戌時末了。 她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他將近一個時辰,腿都要站麻了。 葉霄也應當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來? 還是他根本就沒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里漸漸涌出一種挫敗之感。她感到沮喪,也很后悔。晚上一開始,他讓葉霄傳話拒絕自己的求見,當時她就該強行闖進去的。葉霄會阻攔,但絕不至于會把自己當場從那個地方給扔出來。 只要能見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著花樹上方夜空中那輪漸漸升頂?shù)脑?,凝神片刻之后,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把那種她厭惡的沮喪之感,從自己的身體里驅逐掉,低頭沉吟。 這件事對于她來說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無論如何,她必須要在他離開之前試一試。 戌時,還不算特別晚。 白天她讓侍女幫自己打聽了下李玄度這幾個晚上的熄燈時辰,一般都在亥時。 她心一橫,決定再找過去,哪怕是強闖,低頭邁步,正要回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長的人影從那扇門的方向走了過來,腳步不疾不徐,沿著徑道而來,最后停在了距離自己十幾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聲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終于還是來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穩(wěn)了穩(wěn)神,朝他穩(wěn)穩(wěn)走了幾步過去,但并未靠得太近,停下后,朝他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