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次日到了傍晚,她根據(jù)前兩天留意到的李承煜回西庭的時間,估算他應(yīng)該快回來了,便將琴搬到了園子的水池旁,對著水面彈奏古曲,曲名鳳凰臺,言穆公女弄玉筑臺吹簫,引鳳成仙。 李承煜其人,于政事雖然能力平平,但頗有才藝,好音律,喜搜集散軼古曲,其中這曲《鳳凰臺》是他最愛。菩珠前世幼時本來就學(xué)過琴,后來雖荒廢,但為了迎合他的喜好,自又鉆研過一番琴技,雖然算不得精通,但一般技法和琴曲,難不倒她。 尤其這曲《鳳凰臺》,因為李承煜欣賞的緣故,上輩子她研究過無數(shù)遍,轉(zhuǎn)承啟合毫無瑕疵,更清楚太子賞曲的口味,現(xiàn)在重奏舊曲,駕輕就熟,很快上手。 黃昏的園里,暗香浮動,琴聲飄過水面,越過墻頭,隨風(fēng)送到西庭,隱隱約約,聲韻悠遠(yuǎn)。 楊洪正陪著太子一行人歸府,入了西庭,聽到墻那邊傳來一陣琴聲,似是菩珠住處的方向。 他對這個完全不懂,也沒多想,只以為菩珠如今得了閑,自己撫琴在玩,但發(fā)現(xiàn)走在前頭的太子腳步慢慢放緩,最后停了下來,便也跟著停步,等了一會兒,太子還是沒動,他有點糊涂,就看向太子謁者孫吉。 孫吉是李承煜身邊的人,自然懂他,知他應(yīng)是被那琴聲所擾,回頭問:“何人奏曲?太子既歸,當(dāng)以靜為上。” 楊洪忙道:“應(yīng)當(dāng)是我府中的一位故人之女。她不知曉太子歸來,我這就叫人去止琴聲,免得打擾太子清凈。” 李承煜這時開口了:“甚好,此乃雅事,令她奏便是了,不許加以干擾?!?/br> 太子道是雅事,甚好,自然也就沒人去阻攔了。 他繼續(xù)邁步,朝前走去。 曲調(diào)漸至高潮,就要攀上峰頂之時,不知為何戛然而止,就仿佛一口氣被什么給卡住,上不去,停頓了片刻,這才繼續(xù),但卻出現(xiàn)了一個誤調(diào)。 非常小的誤調(diào),尋常人根本就聽不出來,但卻逃不過李承煜的耳朵。 他腳步再次微微一頓。 曲隨之結(jié)束,余音漸散,再無聲息。 可惜了,這段彈奏,對曲子的詮釋極好,甚至可以說是李承煜這么多年來聽過的最合他心意的詮釋了,卻因為這么一個不該有的錯誤,如同白璧生瑕,令人遺憾。 次日,李承煜如常,在傍晚時分回到西庭,又聽到隔墻傳來了相同的曲聲。和昨天一樣,也是到了那個關(guān)鍵的所在,出現(xiàn)相同誤調(diào)。 第三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四天,這一天他有事,白天他人還在外面,就想著最近幾天傍晚時分隔墻必會傳來的琴聲。 這支散軼已久的古曲,可以說,知道并欣賞的人并不多。在宮中,因為皇帝不喜聲色之事,更不喜太子與樂伎狎近,幾年前他就聽從了太傅郭朗的勸誡,再沒去碰絲竹音律之事,知道他喜歡這之古曲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他記得楊洪那日提了一嘴,說cao琴的女子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女,當(dāng)時他沒多問。 現(xiàn)在他有點好奇,想看看在這種邊郡之地,什么樣的女子,竟也會如此喜愛這支曲子。 最重要的是,他必須糾正那cao琴女的錯誤! 《鳳凰臺》是他最喜愛的一支古曲,他實在受不了別人一直這般誤奏下去,尤其還是高潮段落。 這就好比寶物蒙塵,甚至不亞于暴殄天物。 那cao琴女今日不像前幾天,奏一遍就結(jié)束了。 琴聲還在繼續(xù)。奏完一遍,停頓了片刻,又從頭開始,似在反復(fù)練習(xí)。 李承煜再也忍耐不住了。 今晚都尉府設(shè)宴,但此刻,筵席時間還沒到,他正無事,便帶了個貼身服侍的宮人,邁步循著琴聲朝那堵墻走去,很快到了近前,發(fā)現(xiàn)有扇門可以過去,但上了鎖。 這是謁者孫吉在他下榻此地前檢查時下令上的鎖,目的自然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 李承煜命人開鎖,繼續(xù)前行,很快,他看到前方一口水池邊的杏花樹下,坐了那個正在撫琴的女子。她一身杏色衣裙,背影窈窕,長發(fā)烏黑,梳少女樣式,正聚精會神地?fù)嶂?,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到來。 菩珠早就察覺,李承煜終于忍不住,還是過來了,卻沒回頭,繼續(xù)奏著曲子,快要奏到她故意誤奏的部分時,忽然,身后傳來一陣敲擊發(fā)出的節(jié)拍之聲。 她停住,慢慢地轉(zhuǎn)過臉,望向那發(fā)出節(jié)拍聲的方向。 自己前世的丈夫立在那扇門前,手中執(zhí)了一根他不知從何處折來的樹枝,照著曲調(diào)節(jié)拍,叩擊近旁的一株樹干,發(fā)出卜卜的節(jié)奏之聲。 這小女郎轉(zhuǎn)過臉的時候,李承煜只覺自己眼前驀然一亮,正在打的節(jié)拍遲緩了下,最后頓住。 他三年前曾納過太子妃,太子妃一年后染病死了,如今雖還沒有再續(xù)納,但見慣了濃妝臉的宮裝美人。 這小女郎卻不一樣,方十五六歲的模樣,膚光若雪,櫻唇桃腮,一身杏衫,坐在花樹之下,容顏鮮好得像是花神方從花蕊之中走了出來似的,叫太子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話。 明眸含春水,桃腮笑春風(fēng)。 恐脂粉污了顏色,說的就是眼前這樣的容顏吧? 只不過此刻,這小女郎望向自己,臉上露出訝色,遲疑了下,方輕聲問:“你是誰?怎會來我這里?” “大膽!太子殿下在此,還不前來拜見?” 跟在身后的宮人斥道。 小女郎仿佛嚇了一跳,望了他一眼,慌忙就要下跪。 李承煜也回過了神,丟掉手中樹枝,快步朝她走來,臉上露出笑容:“快平身,不必多禮!這幾日應(yīng)當(dāng)是你在此奏這古曲吧?” 菩珠點頭:“是,此曲名為鳳凰臺,乃我幼時家人請琴師所教,亦是我最喜愛的古曲,可惜散軼已久,我小時候就笨,如今沒有名師指教,更是奏不好,極是苦惱……” 她的兩道秀眉微微蹙起,神色懊惱,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看著太子,面露惶恐之色:“是不是我擾了殿下的清凈?是我疏忽了,殿下恕罪!” 李承煜微笑,用溫柔的語調(diào)說:“你不用怕我,你奏得極好。就只有一處略微有些不妥。你來……” 他走到那張琴前,坐了下去,朝她招了招手,隨即輕捻琴弦,將她這幾日一直誤奏的那段,親自奏了一遍。 菩珠凝神聽完,睜大了一雙眼眸子:“原來竟是如此!難怪!從前我每次奏到這段,總有無力之感。原來一直是我誤奏了!多謝殿下今日指教!我記住了!” 她的雙眸亮晶晶的,神色欣喜,望向太子的眼神里,更是充滿了崇拜之色。 李承煜心情極是愉悅,笑道:“此曲如你方才所言散軼已久,你是幼年學(xué)的,如今能奏到如此境界,已實屬不易,不必妄自菲薄?!?/br> “多謝殿下勉勵!我能試一試嗎,照殿下方才所教?”她小心翼翼地問。 李承煜頷首,立刻從位子上起了身,站在一旁。 菩珠坐了回去,微微攏袖,露出兩只玉腕,指輕輕勾于弦上,試著撥了撥,正要照著李承煜方才教的開始彈奏,這時,一只蜜蜂被她抹在發(fā)髻上的發(fā)油吸引了,嗡嗡嗡地朝她飛了過來。 她花容失色,嬌聲喊了句“殿下”,隨即躲閃著蜜蜂,顯得十分害怕。 照菩珠原來的設(shè)計,若是發(fā)油能成功地招到蜜蜂,那就裝作害怕被蟄,尋求李承煜的幫助??淳唧w的情況,到時候,甚至可以裝作無意地躲到他的懷里,借此迅速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看起來她的計劃是沒問題的。 因為李承煜已經(jīng)在保護(hù)她了。 他口中安慰著,讓她不要害怕,人迅速地靠了過來,替她擋住,又舉起手驅(qū)趕蜜蜂。 菩珠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就在她準(zhǔn)備伺機躲入自己前世丈夫懷里的時候,突然,她的身后伸過來兩只rou手,“啪”的一聲,搶在了李承煜的前頭,一下就將那只可憐的誤飛過來的蜜蜂給打扁了。 這意外,實在太過突然了。 菩珠一愣,扭臉,吃驚地對上了一張得意洋洋的男童的臉。 這男童卷發(fā)藍(lán)眼,她印象深刻,可不就是前世見過的金熹大長公主的小王子阿勢必懷衛(wèi)? 他是什么時候到郡城的?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菩珠心中頓時閃現(xiàn)過無數(shù)個疑問。 但所有的疑問,都敵不過一個最大的疑問。 此前她思索過后,推測李玄度這次西出玉門,極有可能就是為了接小王子,因為前世記得他好像是和小王子一道抵的京都。 現(xiàn)在小王子突然這樣冒了出來,那么李玄度是不是也和懷衛(wèi)一起到了? 這個念頭讓她一下變得緊張起來,她飛快地抬起眼,看了一眼那扇門的方向,視線一下就定住了。 李玄度果然已經(jīng)到了!他不止到了,現(xiàn)在人竟站在那扇門邊,正看著這邊! 菩珠感到自己望向他和他目光相撞之時,他的眼神里充滿了譏嘲,就仿佛已經(jīng)把她看透了。 其實這全是菩珠自己的想象,事實是,李玄度面無表情地盯了她一眼,如此而已。 但對于菩珠而言,這就是個巨大的打擊。她好似被人猛地?fù)袅艘粋€悶棍,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胸間的一口氣都岔了一下。 她這是什么運氣?為什么,每次都會遇到這個人? 第16章 孝昌皇帝天性板正,不喜聲色絲竹之屬,連累得明宗朝四十年養(yǎng)留下來的一大班子太樂丞樂工都被裁得只剩不到一半,人數(shù)僅僅只留祭祀、慶典或是國宴的樂舞之用?;实鄹幌M映撩悦颐抑敉嫖飭手尽@畛徐瞎?,聽他太傅太常令郭朗的話,這幾年便克制欲望,強令自己不碰這些,私底下最多只在東宮女眷cao琴吹簫之時下場充當(dāng)指導(dǎo),權(quán)當(dāng)過個癮罷了。 而人之天性喜好卻是難以改變。 所以菩珠斷定,奏他最欣賞的鳳凰臺曲,就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若再故意于拂弦時掃錯關(guān)鍵曲部,一天不行,那就兩天,兩天不夠,三天之后,必會勾得他心癢難耐按捺不住現(xiàn)身相見。 步步都在她的預(yù)料之中,連蜂兒這種無知小蟲也是如此湊趣,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刻翩然而至助力于她,眼看她就能順利實現(xiàn)自己先前定下的初步小目標(biāo)了,誰知憑空出現(xiàn)如此一個意外轉(zhuǎn)折。 菩珠睜大眼睛,和那個兀自遠(yuǎn)遠(yuǎn)負(fù)手而立冷眼望著自己的人四目相對著,心里又羞又憤,桃花腮都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紅的顏色。 “看看看看!是我打死的!” 耳邊傳來小王子得意的嚷聲,菩珠打了個激靈,頓時回過神,知自己失態(tài)了。 這是在干什么?不過一個小小意外而已,怎能在這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失態(tài)?這豈不是坐實了自己在心虛? 連這一點都過不去,還談什么日后? 她立刻收回目光,轉(zhuǎn)過頭。 小王子正在向她晃著rou手,展示那只業(yè)已慘死在他手下的蜜蜂,滿臉邀功之色。 菩珠掩飾地?fù)崃藫狒W發(fā),低聲道謝,倒也正合她此刻應(yīng)當(dāng)有的驚魂未定之態(tài)。 小王子跟著秦王李玄度是今日到的郡城,太子親自出城迎回來的。 這邊春池花樹,美人如玉,他卻突然這樣蹦出來,擾了自己和這初識的小女郎撫琴論樂,太子心中頗覺掃興,但對著這個論輩分是自己小叔叔的頑童,卻也不好表露,秉了順著他哄便不會錯的原則,笑吟吟地道:“竟是懷衛(wèi)!你怎來了這里?” 懷衛(wèi)瞥了眼面前這個方才幸得自己大力拯救才免于蜂蟄之苦的女郎,咳了一聲,神色轉(zhuǎn)為莊嚴(yán):“豈可無禮!難道太子不應(yīng)當(dāng)叫我小叔叔?” 李承煜怎肯叫如此一個塞外來的黃口小兒為叔叔,尤其還當(dāng)著這小女郎的面,打著哈哈:“楊都尉今夜設(shè)宴為你接風(fēng),我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你來了這里,可告知過皇叔?當(dāng)心他尋不到你著急!” 懷衛(wèi)撇了撇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身后,嘴里嘟囔著:“一步路也不許我一個人走!撒個尿都要在我后頭盯著!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待在銀月城里好玩呢……” 太子這才看到李玄度,微微一怔。 他的這位皇叔,比自己只早生了三四年而已。 八年之前,當(dāng)十六歲的秦王在京都踏馬天街恣意作少年游時,太子還只是晉王府里一個不為人注意的普通的未成年皇孫。 對這位人生跌宕大起大落,直到如今在背后還被人詬病逼宮謀逆犯下死罪卻因了命好得到了皇祖赦罪的皇叔,太子李承煜的感情十分復(fù)雜。 李玄度在獲罪前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一直都是李承煜仰望并且崇拜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