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開竅(二)
季洛看著眼前突然沉默的司昭,并沒有催促,司昭的眼里似乎閃爍著什么復雜的光芒。 愣了一會兒,司昭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清醒過來,接著說:“一天,師父說我可以出師了,我便離開了師門,走的時候先是覺得自由,只有那么一秒鐘,后來就是深不見底的迷茫??傆X得缺了些什么,可是我曉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應該承擔起自己的孤獨和困惑。我變得很忙,除了專注音樂我不曉得應該做什么,可是也感到充實。只要有時間,我必定回去看師娘和師父,師娘待我很好,我回去后總要和她說很多話,每次都像是捎帶著看看師父,其實只有我知道,我更想看到師父。再看到柳樹下的師父,我甚至開始理解他的寂寞。我記得有一次他把我叫過去,問我什么是高考,我告訴他后他自己思索了很長時間。后來師娘告訴了我原委,之前師父這里來過一位胖胖的小男孩,師父不打算再收徒弟,只是看那孩子看起來如同低能兒一般,也是屬于難開竅的,師父便破例沒收徒就教他,也是費了很大的功夫,一年后那孩子初有所成,卻突然不來了,過了約半個月,那孩子又拿著琴過來,學了半天后孩子的母親過來要把孩子帶走,那個孩子躲在我?guī)煾傅纳砗罂蓿瑤煾竼柲泻⒌母改笧槭裁床蛔寣W了。孩子的父母說那孩子讀書不行,學琴本是為了高考加分好考上大學,如今高考過了孩子考上了,就不用學了。師父就問那家的父母什么是高考……” “等等,你師父真是不知道什么是高考?”季洛忍不住問,沒參加過高考倒可以理解,不知道高考是什么就真的很神了。 司昭點了點頭,“我?guī)煾覆恢?,他上學是請先生教的。那家的人也以為師父不是認真問他們,只說孩子要去上大學不再學琴了,師父便問那他上大學將來學什么,那家的父母說什么專業(yè)吃香就學什么唄。師父說,這孩子傻,要學還是專一一點,因為他開竅要用很長時間,這么晚再去學,可能一輩子都開不了竅。師父沒說完,那家人就吵了起來,說師父說話刻薄,怎么能說他們孩子傻,他們說自己孩子不傻,要學什么都能學會,說完便領著孩子走了。” “你師父說話確實……”季洛干笑著說,“現在沒有這么說話的。” 確實啊,季洛想,現在要招學生,肯定是說適合所有人,速成班遍地都是,幾個月幾十天就能學成之類的標語處處都有。好像只要是個人,好像什么苦都不用吃,至少不用吃那么久的苦,大家都可以學成技藝。季洛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么不能速成了,武術可以速成學,繪畫可以速成,據說現在連相聲都能速成了。 從前武術講究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現在不少只教格斗術的,不需要內練一口氣了,甚至有人跑去名門正宗叫囂:你比我多一口氣,氣在哪兒,拿來我看看?武術,不就是能打人嘛,能打就行。 還有人說,相聲不就是說笑話逗人笑,也不需要說學逗唱,只需要逗就行了,會說笑話就行……季洛真不是鄙視那些速成的東西,人各有需求,愿意上山修行內練一口氣的就上山,愿意說學逗唱樣樣精通的就坐科學藝,愿意只學習格斗、只學講笑話的,山下也有速成班。只是事事都該有自己的定位,新的東西要更加認清自己。一個漢堡包,單拿出rou排來學,學成后有專門的愛吃rou排的也可以單賣,但是一個rou排非要管自己叫新式漢堡,還叫囂著做漢堡是白辛苦,是老古板,就很惡心了。就如同一個只會打架斗狠的流氓跑去少林寺大罵人家的清規(guī)戒律一般。季洛覺得只要真愛這門技藝的人,就不能干這種事。 之前季洛遇見過一個武術冠軍,得了無數獎杯后自己開了班授課,但是他自己在后院學習那些所謂“根本用不到”的基本功,如同悟道一般的虔誠,但是這些東西他從來不教自己的學生,因為沒有人愿意學。一個東西要是看起來如同天邊月一般遙遠不能一伸手便抓到,大家便會失去伸手去擁有的勇氣,所以各種替代品才會應運而生。季洛感到心酸,如果以后連那個武術老師這樣的人也沒有了,沒有了同理心,大家更加不能理解,便沒有人會承認這世間存在月亮,月亮便成為根本不應該存在的東西。 季洛突然理解了司昭的師父,她自己就被無數人質疑過,季家如今收不到一個徒弟,父母只能把衣缽傳給她。所有人都說他們季家是血統(tǒng)好,天生比其他天師家族優(yōu)秀,卻沒人知道季洛小時候被父母教著各種修行,當習慣了去感知世上的各種生靈,她才會很容易的就看見聽見那些鬼魂靈體。而她進行的修行,都是現在那些新派天師最不屑的。 “那后來,怎么樣了?”季洛問。 司昭搖了搖頭,“那個孩子被父母帶走后沒有再來,我告訴師父,現在的人都是如此了,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學會,什么都能抓住,真正能成就自己的是什么,反而越來越不清楚。師父只是喃喃自語,說‘那怎么開竅呢,這樣學怎么開竅呢?’,我聽后突然覺得很傷感,和師父在柳樹下坐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br> 季洛都覺得傷感了,她垂眼看著那張照片,看著男人眼中冷冽中透著堅定的眼神,突然說:“你師父,看著好年輕啊,要是光聽你說,我該以為他是個白胡子老頭那種師父了?!?/br> 司昭淺淺一笑,“師父早熟,他太早就認清自己該做什么,太早就做了丈夫,太早又做了父親,在我眼里,他仿佛一出生就是師父了,在我們徒弟中,有比他年紀還大的,可是過年依舊要給他磕頭行禮,師父坐在堂上受徒弟的禮,我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應當如此?!?/br> 季洛一點不懷疑司昭的話,她覺得這個師父的眼神絕對能鎮(zhèn)住比他大的人。 司昭的神情也緩和了一些,沒有那么哀傷了,她回憶著,“從那之后我還是抽空就回去,大概半年兩、三次的樣子,師父的形象一直都沒有變,師娘常拿我小時候說的話說我?guī)煾?,‘天若有情天亦老,師父心狠無情,所以師父不會老’,呵……那是小時候的玩笑話,后來師父聽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他的笑總是很淺,很快,像是冰雕的花,晶瑩剔透,花瓣突然隨風擺動了一下,等再去看,已經停止了,讓人以為是幻覺?!?/br> 司昭的眼神有些憧憬和困惑,最后,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嘆息的笑,垂下眼,“我自己的生活一直很平靜,只有音樂,還有就是回家看母親和去師父家看師父師娘。其他的東西一概不想,一概不知,不會和男子調情,不會對追求我的異性動情。我二十八歲時師娘替我憂愁,說這可怎么好,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找不到對象,不會談戀愛。說的多了,有一次我看著師父開玩笑說:‘那得怪師父,他沒有給我開這個竅,所以我才不懂男女之情。’,師娘大笑起來,說:‘那就難怪了,你師父自己就不懂,他十三歲時就不費功夫得了老婆,自然不知道怎么去教別人?!?,師父竟然有些靦腆,垂下眼,最后嘆了口氣說:‘這個,真的教不了啊’?!?/br> 季洛也忍不住笑了,看著司昭臉上哀傷卻異樣美麗的光彩。這時季洛的肚子突然叫了一聲,她不好意思的說:“要不,我們先去吃點東西,這條街后面有家小吃街特地道,我請你吃羊rou泡饃怎么樣,或者你自己選?!?/br> 司昭抬頭看了季洛一眼,突然說:“要不,我明天再跟你說,今天先到這里?!?/br> 季洛感覺司昭的眼里有些危險的預兆,她壓制住肚內的饑餓感,忙說:“沒事,你講完吧,不必等到明天,我今天就想聽完。” 剛說完莫林過來了,在門口讓工人搬下一些建材,莫林提著些吃的走進來,看見季洛在,笑道:“你已經來啦,這個是……你客戶?” 季洛點頭,一把搶過他手里的吃的,“莫林,我這里有些忙,你先帶著工人去放松一下,今天晚點動工。” “哦……”莫林不明所以,但還是應下了,在門口對已經來了的工人說:“走我請大家唱歌去,咱們放松一下再干活?!?/br> 有人提議說涮羊rou,莫林雖在回來時和董華吃了飯,但還是答應帶著人又走了。 季洛吃了幾口莫林打包回來的飯菜,然后喝了口水說:“沒事了,你說就行,后來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司昭的眼神開始不安,她似乎不愿意講后來的事情,季洛讓她喝水她也不喝,咬了下發(fā)白的唇,她才說:“兩年前,我?guī)煾高^世了?!?/br> “哦——”季洛這個“哦”綿長又漂浮,她咽了口,“是嗎?那,真遺憾。” 司昭的淚水流了下來,完全擋不住,什么叫梨花帶雨,什么叫一淚傾城,季洛算是見識到了。忙把袋子里的餐巾紙遞過去幾張,“節(jié)哀,節(jié)哀?!?/br> 司昭顧不上去接,抬起頭搖了搖,眼神開始有些神經質,“我沒有看到師父最后一面,當時我在國外,他是出意外突然去世的,我的助手為了怕影響演出狀態(tài)隱瞞了我這個消息,等我趕回去時,師父已經下葬了!我沒有看到他死,我也沒有見到他的遺體,我有段時間甚至不相信他就這么死了,我覺得所有人都在騙我,師娘在騙我,鐘生也在騙我,所有的徒弟,甚至刻墓碑的人……他們都在騙我!” 季洛已經覺得她有些不正常了,要不是之前司昭那么溫柔,她真要懷疑司昭精神已經失常。 司昭捂著臉哭起來,季洛還是遞著餐巾,“已經這么久了……你該放下了,你現在知道他已經死了吧?” 司昭放下手,恍惚的點了點頭,一雙眼睛因為淚水更加有種動人心魄的美。 “我知道了,他們都這么說,我也只能承認?!彼菊咽Щ曷淦堑卣f,“我不能讓所有人都那么擔心我,我裝作釋懷,裝作悲傷已經過去。我常去看師娘和鐘生,把他們當做我的親人照顧,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在安撫師父的家人,實際上,我是借著他們安撫我自己。我想去那個院子,我渴望看到和師父相關的人。我在演戲,我知道我一直都沒放下,一直都沒有好,我崩潰過,曾經在演奏的時候也沒能止住淚水。后來,師娘和鐘生都已經放下了,師娘不再跟我講師父的事情了,她開始向前看,這讓我感覺孤獨,只有我走不出來。兩個月前,師娘突然找到我,她從我助理那里知道了我的狀況,她哭著告訴我,師父已經死了,讓我接受。然后她抱住我,告訴我一切都會過去的??墒俏业男膹氐妆罎⒘耍也荒軌蛟衮_自己,我必須直視他已經死去的事實。我感覺到令人窒息的絕望,我創(chuàng)作的音樂不知何時也和我的心境一樣,變得無比哀傷。我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給了我一個日記本,讓我把心里所想寫下來,可是我動不了筆,我不能寫,哪怕是給自己看,所以我沒有再去。” 季洛看著她那雙絕望的眼睛,突然說:“所以,你現在相信他死了,但是你覺得他可能會變成靈魂滯留人間?!?/br> 司昭點點頭,“我只能這么去相信,我甚至有時候會覺得,他就在我身邊,可是,師娘夢見過他,鐘生也夢見過,甚至別的徒弟也夢見我,可是……我一次都沒有夢見過他!” 司昭又哭了,這次帶著些許委屈。 “你想見他?”季洛問。 司昭的開始有些激動,“我想見他!哪怕是在夢里,我想和他說話,可是我一次也沒有夢見過……我每天都活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絕望里,我去要顧律師修改遺囑的時候,他讓我過來找你,你,可以讓我見到他嗎?如果可以,任何代價我都愿意付!” 說完這句話,她眼中的光亮漸漸又熄滅了,仿佛她也覺得,這不是件可能的事。 季洛抿了抿唇,沒有回答而是問:“你都講完了嗎?” 司昭無力的點點頭,所有的一切,都講完了。 可是季洛知道,事情也許都講完了,可是感覺是存在心里的。她小心的看了眼司昭,生怕這個不能觸碰的雷會刺激到這個美麗的女人,可有些話必須說破,司昭這輩子可能都開不了口,只能她來說。 “你愛他?!?/br> 季洛很快但是很清晰地說道。 司昭定了一下,眼淚傾瀉而出,她捂著臉,放任所有的情緒隨著哭聲涌出來,讓季洛聽到也感覺心痛。 因為世俗禮法也罷,師徒禮教也罷,司昭永遠不能吐露這份愛意,這也可能是她一直不能釋懷的原因。亦或許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愛上了,直到刻骨的思念把她折磨垮。 司昭的肩膀因為哭泣劇烈抖動著,季洛越過她的肩頭又看向她身后,一個穿著玉色長袍的一級驚嚇師一直在那里站著。他的樣貌,和照片上的鐘印期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