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回，心里暗道，不愧是太后居住之所，果然好氣魄。

    想著，她卻又瞥了一眼東側(cè)緊閉著的一扇宮門。那門名叫徽音右門，通過去便是慈寧宮了。

    壽康宮固然華麗，但又怎及得上慈寧宮的恢宏壯麗？

    慈寧宮，才真正是太后的居所。

    只是三年前，慈寧宮夜間走水，宮室燒毀了一半，故而太后才暫居壽康宮至今。

    然則，蘇若華卻記得，慈寧宮去歲已然修繕完畢，這趙太后怎么到如今還不曾遷宮？

    正當(dāng)此刻，門內(nèi)傳來一陣弓鞋擦地聲響，但見一中年婦人自里而出。

    這婦人一張銀盆臉，身著一領(lǐng)繡著喜鵲登梅的春綢夾襖，一條掐了銀絲的杏黃色蓋地棉裙，滿頭烏發(fā)盤成一個螺髻，緊緊扎在腦后，光凈油亮，蘇若華立在幾步開外都聞見了那濃郁的桂花頭油味兒。

    婦人的發(fā)髻上斜插了一支蝴蝶珠花，雖都是些琉璃珠子，但這在宮女里面，已是十分難得了。畢竟，尋常宮女不可插戴首飾，只有規(guī)制中的絹花。

    蘇若華唇邊泛起一抹微笑，向來人欠身作福，稱呼道：“朱蕊姑姑安好?！?/br>
    來人，果然便是趙太后的左膀右臂，心腹宮女，朱蕊。

    朱蕊乜斜著眼睛，目光斜斜的打在蘇若華身上，上下掃了兩眼，涼涼一笑：“原來是你啊，想必是太妃娘娘打發(fā)你來當(dāng)馬前卒，來求太后娘娘高抬貴手，放她回宮？”

    伴月哪里見過這等場面，心中害怕，縮到了蘇若華的背后。

    蘇若華莞爾一笑，直起了腰背，如一株春季里才抽芽的柳樹，亭亭玉立，她說道：“朱蕊姑姑，太妃娘娘打發(fā)我進(jìn)宮謝皇上的好意，并與太后娘娘請安，豈有別意？姑姑，太后娘娘可能見我？”

    朱蕊瞧著她那張姣好明艷的臉，臉上笑容和煦，心中卻忽然騰起了一股無名怒火。

    恭懿太妃未出宮之前，她也曾同這蘇若華數(shù)度交手，雖是自己年紀(jì)大了許多，卻從來沒占到什么便宜，甚而有那么兩次險些折在她手里。

    這個小妮子，當(dāng)真是一肚子jian詐！

    再聯(lián)想起之前玖兒在皇帝跟前吃癟，多半又同她有關(guān)，新仇舊恨一起發(fā)作，朱蕊的臉頓時扭曲起來，她冷笑了兩聲，將下巴一揚：“太后娘娘此刻正小憩呢，你且等著吧！”言罷，竟再不理會蘇若華，扭身進(jìn)門去了。

    蘇若華瞧著她一扭一扭的背影，嘴角泛起了一抹深深的笑意——三年不見，老對手依然還是老脾氣。

    跟著得意的主子，這朱蕊姑姑的脾氣倒越發(fā)急躁了。

    伴月在后面低聲囁嚅道：“蘇姑姑，咱們、咱們怎么辦啊？”

    蘇若華笑了笑：“不妨，她既說要咱們等，那咱們就等著?！?/br>
    伴月點了點頭，垂首不語。

    蘇若華瞧著她的模樣，鬢發(fā)微微有些散了，被風(fēng)吹著更顯單薄。

    她不由抬手，替伴月挽了碎發(fā)，低聲道：“出來前兒，也不曉得仔細(xì)收拾收拾。這個樣子，撞上哪個主子不高興，怕是要挨罰了?！?/br>
    伴月先是不好意思的一笑，但繼而卻又眼圈一紅，語帶哽咽道：“姑姑，從沒有人叮囑我這些。”

    蘇若華秀眉輕挑，轉(zhuǎn)瞬便明白過來。

    伴月是個下等宮女，雖也有掌事姑姑管轄，但她是被挑剩下的丫頭，大約是沒有上去的指望了，姑姑自也不會有多上心，宮廷行走是福是禍，全憑造化。

    自己當(dāng)初不也是因被姑姑看中挑去，方才得了仔細(xì)調(diào)//教么？而那些落選的小姊妹，便被散在各處當(dāng)差，命好些的，如今已出宮歸家，命差的或病或災(zāi)，已是不在了。

    蘇若華正欲說些什么，忽聽得背后一尖利的嗓音響起：“大膽！爾等見了貴妃娘娘，竟不下跪行禮？！”

    兩人各自一驚，忙回身望去，卻見一太監(jiān)正自橫眉怒目，不遠(yuǎn)處停著兩頂轎子，宮人攙扶著，下來兩位靚妝麗人。

    伴月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忙拉著蘇若華跪下：“奴才拜見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娘娘千歲！”

    蘇若華沒料到會在此處碰見這兩位宮中傳奇人物，自也跟著拜倒行禮。

    這兩宮娘娘此次過來不曾傳齊了彩仗，只用了一頂轎子，跟著四個宮人，無有聲響，兩人適才又只顧著說話，故此不曾察覺。

    第二十章

    貴妃扶著吟霜的手，搖搖擺擺走上前來，先掃了一眼地下跪著的兩人，慢條斯理的問道：“這兩個婢子是怎么回事？杵在壽康宮門前，是想作jian犯科么？”

    蘇若華伏在地下，聽著貴妃的話音，慵懶之中微帶著一抹戾氣，果然如伴月所說，是個跋扈的主子。

    她心念微微一轉(zhuǎn)，登時有了主意。

    貴妃見她二人不回話，兩道細(xì)彎眉頓時倒豎起來。

    一旁吟霜察言觀色，立刻厲聲斥道：“貴妃娘娘問你們話，為什么不答？！都是些啞子么？！”

    貴妃冷聲道：“既不會說話，那舌頭便是無用之物了。留著做什么？不如割了去?！?/br>
    伴月聽得這一聲，嚇得幾乎癱在了地下，甚而連求饒也忘了。

    蘇若華在心中默默道：趙貴妃果真名不虛傳，一開口就要割了人的舌頭。

    又聽窸窣裙子聲響，一道溫軟的女聲響起：“貴妃jiejie，這兩名宮女也不曾犯錯，何必如此？”

    蘇若華聽這嗓音略有幾分耳熟，便猜這位必是淑妃了。

    趙貴妃眼見是自己的冤家過來阻攔，心中怒火更熾，揚聲道：“兩個賤婢，見了本宮竟不知行禮回話，如此目中無人，分明是忤逆犯上，本宮便是即刻砍了她們的腦袋，也是情理之中！淑妃，你品階還在本宮之下，憑什么來指摘本宮行事！”

    錢淑妃向她福了福身子，微笑道：“貴妃jiejie教訓(xùn)的是，jiejie如何行事，果然沒有meimei置喙的余地。然而此地是壽康宮，貴妃jiejie在門前吵鬧，又要處置宮人，怕攪擾了太后娘娘的清靜。她老人家生起氣來，又罰jiejie閉門思過，那可不好了?！?/br>
    這話正觸在貴妃心頭的痛楚上。

    趙貴妃只覺一股怒火直沖上天靈蓋，雙目圓瞪，斥道：“你！錢氏，你這淑妃當(dāng)膩了不成？！”

    錢淑妃盈盈笑道：“meimei這淑妃的位份，是皇上欽封的。meimei能不能繼續(xù)當(dāng)淑妃，還得由皇上說了算?！?/br>
    趙貴妃氣的渾身亂戰(zhàn)，雙唇哆嗦，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闔宮上下誰不知道，淑妃錢氏深得上寵，而她自己卻不招皇帝待見，入宮至今皇帝竟是從不曾主動招幸。即便太后強行把她送進(jìn)養(yǎng)心殿，多半也是一人獨寢至天亮。

    不就是會裝模作樣，假充可憐，哄著皇帝寶貝她么？！

    呸！矯情的賤人，她趙軟兒有半只眼看得上！

    趙貴妃朝著淑妃緩步走了過去，嘴角漾著一抹冷笑，及至淑妃跟前，忽的揚手朝著淑妃的臉上便是重重的一記耳光！

    啪！

    這聲兒清脆，令在場眾人皆為之一震。

    淑妃那細(xì)皮嫩rou的臉上，竟出現(xiàn)了三道血痕。

    這在宮中可謂是絕無僅有，宮廷規(guī)矩，便是連宮女挨罰，都極少掌嘴，何況是妃嬪？趙貴妃竟敢當(dāng)面打了淑妃的耳光，當(dāng)真是辱她至極！

    服侍淑妃的宮女秋雁渾身顫抖，忍不住出聲道：“貴妃娘娘，怎么說我們主子也是淑妃，您怎能隨意動手打人？！”

    趙貴妃下頜一揚，洋洋道：“本宮打便打了，你待如何？！你們主子尚且沒發(fā)話，你這個小賤婢倒先沖出來頂撞？！果真是一座宮里出來的，主子奴才一般的下賤！”

    宮女吟霜心中亦覺著貴妃此舉不妥，便出言描補道：“淑妃娘娘出言不遜，沖撞了貴妃娘娘。貴妃娘娘訓(xùn)誡，也是合乎宮規(guī)的?！?/br>
    蘇若華旁聽了半晌，琢磨著時機已然成熟，當(dāng)即出聲道：“二位娘娘，奴才是奉太妃娘娘之命，進(jìn)宮拜謁太后娘娘的。奴才，給二位娘娘磕頭！”

    趙貴妃與錢淑妃正斗的烏眼雞也似，忽聽了這一聲，各自一怔，齊齊看向蘇若華。

    趙貴妃瞇細(xì)了眼眸，忽然出聲道：“啊呀，本宮記起來了。蘇若華，原來是你！”話才出口，她便咬牙道：“你這個奴才，不是跟著那老太妃滾出宮去了么？！又回來做什么？！難不成老太妃派你來舔太后娘娘的鞋底，想讓她回宮？！白日做夢！”

    言至此處，她忽然害怕起來，唯恐她派人刺殺恭懿太妃的事露餡，太妃打發(fā)了這蘇若華進(jìn)宮來告狀的，連忙大聲道：“這婢子忤逆本宮，罪不可赦。來人，把她拉下去杖斃！”

    貴妃話音落地，卻無人動彈。

    此處是壽康宮外，太后的地界兒。

    雖說蘇若華不過是個宮女，但要在壽康宮打殺宮人，怎么說也有些犯了忌諱。

    當(dāng)下，無人敢動。

    趙貴妃眼見此狀，越發(fā)怒沖肺腑，喝道：“都死了不成？！本宮使喚不動你們了是怎樣？！待明兒閑了，必定一個個的揭了你們的皮！”

    蘇若華則向著淑妃高聲道：“淑妃娘娘，奴才實在不知何處頂撞了貴妃娘娘，如此這般就被杖斃，奴才實在不能心服。淑妃娘娘亦是妃位，且得皇上看重，奴才懇請淑妃娘娘主持公道！”

    這一番話，算是把淑妃架到火堆上了。

    錢淑妃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心里暗道：三年不見，她倒還是狡詐如斯。三言兩語，就挑唆了本宮出來替她出頭擋刀！

    蘇若華同這兩位，其實算是舊相識。

    先帝尚在世時，因著皆是世家大族的閨女，這兩人也沒少進(jìn)宮，故而彼此也都算熟識。

    蘇若華對這兩位的性情倒也熟稔，又琢磨如今宮中局勢，淑妃得寵，而貴妃無寵，兩宮必定是水火不相容，既走到一處，必然要彼此找些麻煩了。

    她適才久久不肯出聲，便是等這兩人嚷鬧起來，亦是為了觀摩這兩宮娘娘如今關(guān)系到底如何。

    兩人既已成仇，余下的話便好說了。

    淑妃才挨了貴妃一記耳光，受了奇恥大辱，若要不管，那豈不是讓所有人看著，以為她是怕了貴妃，傳揚開來，豈不令人恥笑？她淑妃的臉面，從今往后又要放在哪里？

    但如若去管，趙貴妃分明肝火正旺，自己怎可能壓得住她？如此一來，那就是告訴闔宮眾人，她淑妃再受皇帝寵愛也是無用，怎樣都是矮貴妃一頭。

    左右一想，似乎除卻保住蘇若華的性命，她根本無路可選！

    淑妃銀牙暗咬，這個蘇若華，果然是心有七竅，難纏至極！

    她臉色有些難看，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正欲出言：“貴妃jiejie——”

    “皇帝駕到——！”

    淑妃話未完，便被這一道通傳聲打斷。

    眾人皆心頭一震，忙忙跪地迎駕。

    蘇若華亦有些詫異，暗道：他怎么來了？

    皇帝的鑾駕到得近前，陸旻吩咐了一聲，抬輿的太監(jiān)便將歩輦落地。

    陸旻起身，目光清清冷冷的掃了眾人一眼，便落在了蘇若華身上。

    半晌，他說道：“圍在壽康宮門前吵吵鬧鬧，不怕攪擾了太后娘娘的清靜？”

    皇帝的嗓音透著不悅，令眾人禁不住的打了個寒噤。

    話出口，陸旻便看向了趙貴妃，淡淡說道：“貴妃，你為六宮之首，當(dāng)作嬪妃表率，為何如此不檢點？”

    趙貴妃的氣焰，頓時就萎了七八分。

    她人后叫的厲害，但每每到了皇帝跟前，便沒了氣勢。陸旻那如冷水一般的目光，總是看的她遍體生涼。

    她也不明白，這個以往自己從來看不上眼的七皇子，竟會有如此威勢！

    趙貴妃咬了咬牙，索性抱怨起來：“皇上，臣妾好不委屈！今兒好容易看著天好，想來陪姑母說說話，拉了淑妃一道過來。沒曾想，就在這兒碰到了這個丫頭?！闭f著，她伸出一指，指了指蘇若華，又道：“臣妾知道她是跟了太妃出宮的，忽然在這兒見了她，鬼鬼祟祟的朝壽康宮里探頭探腦，心里奇怪，便問了幾句。誰料到，這個宮女仗著自己是太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竟出言不遜頂撞臣妾！臣妾要教訓(xùn)她，淑妃又?jǐn)r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