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簡直氣得恨不得把那孫子抓過來打一頓：“是不是你倆弄那個弄的？他怎么這么不是東西？”

    大狗伸手拍了我胳膊一下：“祖宗，你給我小點聲，不是他弄的。我去醫(yī)院看的時候醫(yī)生說了，很多人都會得痔瘡，生活習(xí)慣問題，不一定是因為那個，我尋思是我前幾個月喝酒喝的，他還勸我來著，是我沒聽?！?/br>
    大狗明顯是在向著那孫子說話，我一聽更生氣了，說話難免有點沖：“你還能騙得了我？這個不是一天出來的，肯定是你不舒服的時候他非要硬來，毛病才越來越大。醫(yī)生說的那是其他人的情況，就你這個，要是和他沒有一點關(guān)系我名字倒過來寫！你還當(dāng)他是什么好東西??？他要是好人他第一次能跟你來硬的？這狗/日的再敢逼你你給我打電話，我和老三老四過去打不死他！”

    大狗臉趴在被子里半天沒吱聲，隔了一會兒伸出手在炕上摸了摸，摸到一卷衛(wèi)生紙，撕下來一塊在臉上胡亂擦了幾下：“別罵他了行嗎？和他真沒關(guān)系。我一聽見有人說他不好，我心里比自己挨罵還難受?！?/br>
    我已經(jīng)記不得多少年沒見過大狗哭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雖然沒有看到他正面表情，卻莫名感到一陣戳心窩子的疼。

    大狗背對著我，無聲地撕紙擦著鼻涕和眼淚，一個一個紙團(tuán)扔得滿地都是，含混不清地說：“你知道啥啊，你就罵？從我覺得有痔瘡之后他就沒和我來過真的，一次都沒有。我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我有痔瘡，他就在學(xué)校旁邊租了個房子，頓頓給我熬粥炒青菜，還弄了個大盆，讓我泡中藥……藥栓你見過不？就是治痔瘡的那種，塞上之后一熱不是會化開嗎，我又不能整天都站著趴著，我還得上課啊，那個油就每天都沾到褲子和床單上，不光一灘油，還帶出來那個味兒，連我自己聞了都倒胃口，他天天給我換藥，換完了再開始洗衣服洗床單——上面沾了油用洗衣機(jī)洗不掉，必須得手搓，他洗完了還搭在我臉上讓我聞聞，跟我說好香，一點味兒都沒有了……你都不知道他對我多好……你說，他長得也好，家里條件也好，他這么好他干嘛不找個女的呢？要是找個女的，他就是伺候月子也該伺候完了……”

    這個問題我自己還想不明白，怎么給他回答？我無言以對，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干喝著酒。*的酒液入喉，不但沒能麻痹我心里的痛楚，反而把絕望的火種越燒越旺。

    大狗說著說著，連字都說不成個兒了，我很難聽清他說的是什么，結(jié)合上下文才隱約分辨出：“我問他……咱倆也不能干那回事了，你怎么不找別人……他說……怎么不能干的……等你……等你再養(yǎng)好點兒，你來上我啊！咱倆永遠(yuǎn)都在一塊兒，永遠(yuǎn)都這么親……他對我越好，我越害怕，我有啥好的？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我怎么能耽誤他呢……”

    世界上本就沒有“眾生平等”這件事，那是在高處的人才會開的玩笑。兩人之中誰的條件差，誰就患得患失，瞻前顧后，惶惶不可終日。

    衛(wèi)生紙也已捂不住大狗抽泣的聲音：“老二，你快說……你剛才不是故意罵他的……你不說我心里堵著難受……”

    我這半個月對許苡仁說了無數(shù)遍“對不起”，這一遍也不知道到底是說給誰的：“對不起，我錯了。”

    大狗像是終于給親生兒子沉冤得雪，趴在被子里哭得天昏地暗，我獨自喝悶酒也喝得天旋地轉(zhuǎn)，最后誰把我扛回前院的都不知道。

    半夜，我迷迷糊糊醒來，感覺自己嘴里臭得跟下水道一樣。

    人真是奇怪的東西，小時候吃個屎嘴里都是香的，現(xiàn)在只不過喝點酒，嘴里就跟吃了屎一樣臭。許苡仁吃個針尖大小的蔥花就要刷一遍牙，我覺得不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連他名字的這三個字，甚至諧音，都沒資格提起來。

    我掙扎著爬下床，穿過積雪覆蓋著冰碴的小院，打開水龍頭，伸手在洗手臺上摸了摸……然而家里不光沒我的牙刷，就連晚上的水管也早就被凍住了。

    他真的是小太陽啊。雖然他不為我而升起，但是他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過的就是有陽光的日子，香噴噴，暖洋洋；當(dāng)他不在我面前了，哪怕心里還有他，過的也是沒有陽光的日子，臭烘烘，冷冰冰。

    至于在陽光下時養(yǎng)成的那些好習(xí)慣或臭毛病，黑夜一律恕不奉陪。

    我忽然很想回沈城。

    剛過完年初二，把該走的親戚都走了一遍，我就找了個借口跟家里說要提前回去。汽車站連門都沒開，我又像第一次去沈城一樣坐著黑車倒黑車回到了那個根本沒有我落腳之處的城市，學(xué)校雖然開著門，但是宿舍樓鐵門緊閉。

    我拿出手機(jī)看了看，里面有過年前許苡仁發(fā)來的一條“新年好”，以及我回復(fù)的一堆新年展望和祝愿，只不過他沒有再回一個字。

    如果不是我們倆恰好被分在同一間寢室，他的群發(fā)名單里還有我嗎？

    我沒什么可去的地方，干脆窩在電子閱覽室里打游戲，不分晝夜廢寢忘食，每次網(wǎng)管路過我旁邊都收走一飲料瓶的煙蒂。身后偶爾圍著幾個不認(rèn)識的人數(shù)著：“暴走了！無人能擋了！超神了！又超神了！又又超神了！”

    在一次等待匹配的時間里，我戴著半邊耳機(jī)空虛而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有人從旁邊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想著要么是網(wǎng)管看我死沒死，要么是賣盒飯的，于是閉著眼隨口說了一句：“不要?！?/br>
    身后那人低聲笑了笑：“李超越，你斗地主吶？”

    我一聽這聲音這么老，口氣也不像網(wǎng)管，還能叫出我的名字，趕緊掙扎著睜開眼回頭定睛看了看，原來是我們上學(xué)期已經(jīng)結(jié)束的一門課的教授。

    我在腦中快速回憶了一下后面幾年里還有沒有他的課，并且確認(rèn)這門成績已經(jīng)出來了，稍微松了口氣起身問好：“徐教授好?！?/br>
    我連續(xù)幾天沒洗過澡，又經(jīng)歷了百十根香煙煙熏火燎的洗禮，外觀邋遢得冒油，我感覺他最多叨叨我兩句就被我熏走了，或者打完這個招呼就會跟我分道揚(yáng)鑣，沒想到老家伙極沒眼力地笑瞇瞇問我：“怎么這么早回學(xué)校呀？”

    我脖子上還掛著耳機(jī)，里面?zhèn)鱽碛螒蚱ヅ涑晒φ堖x擇英雄的提示音，開場正是分秒必爭的時候，恨不得連一個像素都不能走錯，這種問題讓我怎么概括在三句之內(nèi)答完？難道說，我思念學(xué)校，我想回來學(xué)習(xí)？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神經(jīng)兮兮地提前跑回來，我又怎么告訴他？

    徐教授見我沒說話，自作聰明地猜了一句：“年輕人，失戀了？”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遭到無形一擊的感覺，但是更不想跟他說話了。

    徐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一起出去吃個飯?！?/br>
    雖然他以后很可能不教我們了，但是說不定什么時候蓋章、填意見還要經(jīng)過他的手底下需要他簽字，我要是不去就顯得太不識好歹。我想，只要我把所有東西都吃完，再對他表示充分的感謝，這也算是一次愉快的師生交流。沒想到提著行李一出門，外面的天漆黑漆黑的，校園里的太陽能路燈隔一個才亮一個，說明現(xiàn)在是半夜十二點開外了。

    徐教授自言自語道：“已經(jīng)這么晚了啊。”

    我通宵不看表也就算了，你咋也不看表啊？我遺憾地說：“是啊，沒注意看時間，都這么晚了。教授，要不我們……”

    徐教授：“要不就去我辦公室那吃吧，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有點兒能吃的。”

    我們來到了實驗樓的面前，就是我們頂著福爾馬林看各種標(biāo)本的那棟樓。大半夜十二點多，他在寒風(fēng)之中逆著光看不清神情地回頭問我：“李超越，怎么不走了？”

    要不是他和我是從圖一起出來的，我真想捏捏看他有沒有下巴，掃一腿看他有沒有腳。我迎著冷風(fēng)問：“徐教授，你在這吃飯啊？”

    他自以為慈祥地笑了笑：“對。走，給你看看我的手藝。怎么了，你害怕？這點膽子都沒有可不行啊。”

    白天在正常情況下進(jìn)實驗樓也就罷了，這個時間，再加上我一想起來福爾馬林的味道，根本什么胃口都沒有了。

    老家伙不知道在念哪個廟的經(jīng)：“這里面的東西沒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東西都在人的心里。一個人害怕的事情太多，他就不能往前走了，只有無懼者才能前行。如果讓你只選一件事物可以保留害怕的權(quán)利，你選什么？”

    我現(xiàn)在看他就挺嚇人的。我假裝好奇地問：“教授，請問你選的是什么？”

    徐教授看著我愣了愣，隔了幾秒才拍著我的肩膀說：“以后有合適的機(jī)會我再跟你說吧。你會對這棟樓感到恐懼，無非是害怕生命和健康受到危害，但是現(xiàn)在我告訴你，只要你和我一起進(jìn)來就不會有這些擔(dān)憂，你還害怕嗎？”

    我本來就沒什么地方可去，圖書館看門大爺剛才是看他面子才給開的門，我現(xiàn)在想回也回不去了，只好昧著良心說：“教授，你這么一說我就不怕了！”

    到了和標(biāo)本大廳完全不同的辦公區(qū)，徐教授燉了幾條來歷不明的兔腿，茴香八角各種大料十分到位，一直折騰到半夜一點我都打瞌睡了才吃上。

    他一邊吃一邊說：“放心吃吧，比市面上賣的兔子飼養(yǎng)過程還衛(wèi)生。我這兒啊，就是兔腿多，吃都吃不完，哎呀，你兩個師兄年前一個月都沒在食堂打過菜，這還沒吃完呢。不能白吃啊，來，說說，怎么失戀了？”

    他比我爹可能還大幾歲，我此前從未有過和父輩人談?wù)撨@個話題的經(jīng)驗，籠統(tǒng)地說：“人家條件太好，看不上我?！?/br>
    我的話似乎正中了他的下懷。徐教授一拍大腿：“莫欺少年窮，現(xiàn)在一無所有沒關(guān)系，我們還有雙手和頭腦，沒有的就自己去創(chuàng)造嘛。不過你學(xué)臨床，從現(xiàn)在數(shù)至少要十幾年才能逐漸開始改善經(jīng)濟(jì)狀況，在此之前你單靠工資可能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我有一個快的辦法，你想不想聽?。俊?/br>
    我低頭看了看盤子。這太明顯了，如果他不是想讓我?guī)退咒N兔腿的話那就只能是想挖角了，我說：“徐教授，我那個人，就在我們系，我不可能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