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顧修戈看見斜對面的山頭上有一面旗子立了起來，微微晃了晃。

    顧修戈立刻緊張起來，向后方比手勢，軍令依次向下傳遞——日軍來了！

    傳令兵舉起旗幟快速地向?qū)γ孀隽似煺Z，提示對面的偽軍做好戰(zhàn)斗準備。

    過了一會兒，他們已經(jīng)能夠聽見日軍部隊開進的腳步聲和汽車轟鳴聲了。

    就在這時候，斜方他們的偵察兵又豎起了旗幟開始比劃。

    由于這批殘兵敗將們并沒有受過多少正規(guī)的訓練，所以懂得旗語的人不多。但是劉文看懂了，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該死，情報有誤?！?/br>
    顧修戈自己對旗語也是半知半解，他只看懂了一些，立刻轉(zhuǎn)身瞪著劉文，示意他給自己翻譯偵察兵的意思。

    “日軍來了一個大隊！”劉文握槍的手在哆嗦。

    根據(jù)斥候的偵查，原本的情報是今天日軍有一個中隊會從這山峽口路過，運送物資。日軍一貫的方式都是糧草先行，部隊隨后開進，因此顧修戈對情報深信不疑，打算今天來個劫道搶糧，再次震懾日軍，沒想到來的人數(shù)不是之前所說的一個中隊，而是整整一個大隊！

    日軍一個中隊的編制是一百多人，相當于國軍的一個連隊，現(xiàn)在顧修戈手里也只剩下一百多人了，再加上偽軍那邊的兵力，即使有裝備上的差異，想在伏擊戰(zhàn)里吃下日軍的一個中隊并不算太難，這也是顧修戈膽敢孤注一擲跟宗豪合作的原因?？墒侨哲姷囊粋€大隊卻有一千多人，相當于國軍的一個完整的師團，整個大隊從峽口通過都要幾分鐘的時間才能通行完畢，想要把他們?nèi)砍韵?，已?jīng)不止是兵力的問題，就算彈無虛發(fā)，顧修戈手里的彈藥都不一定夠用！

    顧修戈的臉色也變得煞白，著急地伸手：“快，快，望遠鏡給我！”

    望遠鏡立刻遞到顧修戈手里。

    顧修戈從望遠鏡里觀望前方的情況，但是視角有阻礙，他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打頭的幾個日軍，從聲音上判斷對方有不少汽車，但應(yīng)該沒有坦克等鐵甲兵器。

    劉文方才的話是貼著顧修戈耳朵說的，因此后方埋伏的士兵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們看見自己的團座急得不時抬起望遠鏡并和副官劉文嘀嘀咕咕，也知道事情恐怕有變。不安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山頭。

    “團座，打不了。”郭武說。他也看得懂旗語，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F(xiàn)在情況緊急，他已經(jīng)來不及分析利弊了。打不了三個字是他全部的感受。不是他怕了，他是團中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精英的人，黃埔軍校畢業(yè)，他的出身在這個雜牌軍里格格不入，短短的幾秒鐘時間，他腦海中已經(jīng)把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斗模擬了一遍，無論他們占了多大的優(yōu)勢，也不可能以一當十地吃下即將到來的日軍！這些利弊，他也根本不用分析，顧修戈雖然不是正規(guī)出身，可論起戰(zhàn)斗經(jīng)驗，遠遠比他豐盛，只要顧修戈不是瘋了，一定會比他更清楚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撤，還來得及！

    顧修戈只用了兩秒鐘的時間猶豫，就下了結(jié)論：“我們有友軍?！?/br>
    郭武瞠目結(jié)舌。他剛才的計算，當然沒有把對面山頭的偽軍算進去。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有把對方當成自己人，這場仗他已經(jīng)做好了孤軍奮戰(zhàn)的準備。然而今天偽軍也來了一兩百人，如果把他們的戰(zhàn)力也加上，就不是以一當十，而是以一當三，再占上地形和伏擊的優(yōu)勢，想要克化日軍一個大隊，算不上天方夜譚。

    可是……

    “來不及了，團座！”別說對方是跟自己心不齊的偽軍，就算是其他部隊的國軍，也不可能跟他們配合無間，他們要面對的困境太多太難，這根本就是一場絕戶仗！

    郭武把目光投向劉文，而劉文在顧修戈說出了那句話之后就握緊了手中的槍，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的道路，隨時準備在長官的命令下豁出性命去。

    郭武和劉文跟隨顧修戈已經(jīng)有幾年的時間了。他們作為顧修戈的左右手，對于顧修戈這個人幾乎是盲目的崇拜著。顧修戈帶著他們打過很多不可思議的仗，最后都把他們從槍林彈雨中活著帶了出來。他們和顧修戈也不是沒有過爭執(zhí)，不過那都是在上戰(zhàn)場前的，只要到了戰(zhàn)場上，顧修戈說的話就是皇命，他們沒有任何疑慮地去遵守著。

    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自從認識了張小苗的那支民兵隊伍之后，劉文對顧修戈的反抗越來越多，有一段時間里，顧修戈的任何決策劉文幾乎都會反駁。可是那時候，郭武還是站在顧修戈這邊的。因為他知道，劉文的焦慮更多的是來自顧修戈對于張小苗個人的情感上，那種莫名的親近和信賴以及不忍心讓劉文不能控制的焦躁。郭武是理智的，他對于顧修戈的不滿來自于顧修戈的不理智?？墒遣恢罏槭裁?，現(xiàn)在劉文又回到了當初，把顧修戈當成自己的天，對于顧修戈的瘋狂照單全收，再也沒有任何自我。

    “撤吧。”郭武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發(fā)顫。這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爭，而是送死。

    顧修戈皺著眉頭，不置可否。他僅存的理智和瘋狂正在天人交戰(zhàn)。

    傳令兵問顧修戈：“團座，要不要給對面……”

    顧修戈抬手制止了他。

    就這短短的一段時間，日軍汽車的轟鳴聲已經(jīng)近在耳邊了，用rou眼都能看見前方黑壓壓的日軍隊伍。

    突然間，對面的山頭開始有些sao亂了，不少枝椏顫動著，是埋伏的偽軍開始慌亂。他們的情報并不完全來自于國軍，他們和國軍之間的信任關(guān)系是絲線維系著的，隨時都會崩斷。顧修戈是想打仗想瘋了才放下了對他們的戒心，卻不代表他們不會防著顧修戈。他們也有自己的斥候，更何況日軍已經(jīng)開近了，有眼睛的人自己就能看見等待著他們的到底是怎樣規(guī)模的一場戰(zhàn)斗。

    突然間，只聽砰的一聲槍響，是從峽口對面響起的，然而子彈的爆炸卻是在峽口的這邊——子彈正擊中劉文前方的土堆，一陣塵土揚起，劉文驚得跌入壕中，立刻被身邊的士兵扶了起來。

    劉文不可思議：“他們瘋了？！”

    這聲槍響驚動了正在前行的日軍，日軍的排頭兵立刻做出反應(yīng)，舉槍上膛，瞄準峽口的兩側(cè)，嘴里大聲呼喊著日語，訓練有素的日軍迅速停止了前行，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

    偽軍射來的那發(fā)子彈，或許是自以為遭受到了欺騙而射出的憤怒的子彈，或許是慌亂之時槍支走火，究竟如何，顧修戈等人已經(jīng)無從知曉了。而就在槍聲響起之后，對面陣地的sao動迅速擴大，卻并不是向著靠近的日軍撲去，而是丟盔卸甲地從戰(zhàn)場上逃離。用來掩護的枝葉被潰散的偽軍丟棄，他們甚至除了誤發(fā)的那一槍子彈之外再也沒有開一槍，也失去了秩序，大批士兵從戰(zhàn)壕里跳出來直接潰逃。

    日軍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前方的動靜，集中火力向潰散的偽軍射去，只聽數(shù)聲慘叫，一片落后的偽軍紛紛倒下。

    “媽的，一群蠢貨！”顧修戈忍不住罵道。這些偽軍們倒是沒有臨陣倒戈，可他們一個日本鬼子都沒殺就自亂了陣腳。日本鬼子也不是傻子，一側(cè)有埋伏，難道另一側(cè)就沒有？當即無數(shù)子彈也跟著朝國軍埋伏的地方炸了過來。

    國軍雖然不像偽軍那樣直接丟盔卸甲地逃跑，但他們也慌亂了，有人直接抱著腦袋鉆進戰(zhàn)壕里，有人不等命令就開槍還擊，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遭到猛烈的炮火轟炸。

    振聾發(fā)聵的炮火聲終于讓顧修戈清醒過來。他看了眼已經(jīng)開始部署隊形的日軍，咬了咬牙，再不遲疑，下令道：“撤！”偽軍這樣一暴露，他們就連偷襲的先手優(yōu)勢都失去了，再硬撐下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

    假如他再不下令，郭武已經(jīng)忍不住想敲暈了他直接扛走了。

    顧修戈的命令傳達下去，國軍士兵們立刻齊整地慢慢撤出陣地。他們畢竟是打過仗的士兵，跟那些毛毛躁躁的偽軍不同，他們撤離的時候是悄無聲息的，盡量讓日軍的注意力被偽軍吸引，以爭取離開的時間。

    一開始還是順利的，那些偽軍已經(jīng)跳起來直挺挺地逃走，就如同抓人眼球的活靶子一般，幾乎將日軍的炮火盡數(shù)吸引了過去，為國軍逃走爭取了不少的時間。然而日軍很快就發(fā)現(xiàn)峽口兩翼都有埋伏，而且埋伏的似乎是兩支不同的隊伍，東邊的這一支人雖然看起來聲勢大，鬧出的動靜也大，但顯然是些不會打仗的，方才如果不是他們自己先亂了陣腳，也不會把自己暴露出來；但西面的那一支人動靜雖然小，卻明顯是訓練有素的，看來是會打仗的。

    于是日軍的長官立刻下令，分出兩只輕裝中隊去追擊兩翼撤退的中國軍人。

    黑狗落在隊伍的后面，他在撤離時跟葉榮秋跑散了。有子彈擦著他的臉頰飛過，是后方的日軍已經(jīng)追了上來。他回過頭，來不及瞄準，余光掃到有日本鬼子的地方抬手就是兩槍，他的槍法已經(jīng)練得很準，當即就有一個鬼子倒了下去。

    “砰！”他身邊槍聲響起，又一個日本鬼子倒了下去，是劉文開的槍。劉文在撤退時沒有跟著顧修戈，落到了黑狗身邊。

    黑狗拉他：“快走！”

    劉文面色沉靜，又開了幾槍，這幾槍打空了，沒有打到人，但是幾名鬼子為了躲槍子趴倒在地，暫時拖延了追擊的速度。

    劉文轉(zhuǎn)過身跟著黑狗一起跑，黑狗余光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跑動時的姿勢有些奇怪，槍托緊緊頂著自己的腹部。

    黑狗沒有多心，焦急地在前方的人群中尋找著葉榮秋的身影，然后他看到了一邊跑一邊不斷四處張望的葉榮秋，便加快了腳步向葉榮秋跑去。

    “告訴團座……”他突然聽見劉文在后面喊。但他不知道劉文在對誰喊，因此沒有回頭，一心朝著葉榮秋跑去。

    葉榮秋終于找到黑狗，立刻松了口氣，那神情倒有些像是已經(jīng)擺脫了在后面追趕的日軍，不是在逃跑了。

    黑狗緊緊抓著槍，讓他跑在自己前面：“別落下。”

    葉榮秋只答了一個字：“好。”

    國軍的殘兵敗將們互相攙扶，一路且戰(zhàn)且退，用幾顆手榴彈爭取了一段時間，暫時將后方緊咬的日軍甩開了一段距離。

    他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清點自己還剩下多少人，只知道他們跑著跑著，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有些人是在槍火聲中倒下了，有些是驚惶之下朝其他方向逃竄脫離了隊伍，顧修戈也沒有心思再去把他們抓回來。到了這份上，已經(jīng)沒有紀律可言了，軍早已不成軍，最后能夠保住自己的命或許已是萬幸。這一路跑來，從西到東，從北到南，每一次的潰逃，都會將越來越多的同伴丟下，跑到最后，誰也不知道還會剩下多少人。

    顧修戈跑在隊伍的后方，一路跑一路不斷地回頭，朝著后方的日軍射擊。他手里的槍打空了，沒有時間裝彈，他直接搶過另一名士兵的槍繼續(xù)射擊。

    郭武突然跑了過來，滿臉惶恐：“團座，劉文呢？！”

    顧修戈一愣，大喊道：“劉文？！劉文？！”

    沒有人回應(yīng)他。

    顧修戈問郭武：“前面呢？他是不是在前面？！”

    郭武咬牙：“沒有，我已經(jīng)找過一圈了！他一直跟在你身邊，除非是跟不上了！”

    顧修戈怔了怔，神情一時有些恍惚。劉文……跟不上他的腳步了？

    郭武沒有再多的話，提起槍直接回頭向日軍追來的方向跑了過去。

    顧修戈一把拽住他，不可思議：“你瘋了？！”

    郭武直接甩開了他的手，臉上的表情是出奇的冷靜：“你知道我為什么會留在這支隊伍里！”他的話不是問句，而是再堅定無比的陳述。

    顧修戈啞然，伸手撈了撈，卻只撈了個空。郭武已經(jīng)跑了出去。沒錯，他的確知道郭武留在他身邊的理由，甚至這是他費勁了心機把郭武留在他身邊的手段。但是現(xiàn)在，他的左臂已經(jīng)不見了，右臂也即將斷掉。

    顧修戈跑動的速度越來越慢。

    “殺??！”

    跑在前方的士兵們突然聽見他們的團座撕心裂肺的叫聲。黑狗回過頭去，他只看到了顧修戈最后的一個側(cè)臉。他從來沒有見過顧修戈哭，但是那時候，他依稀覺得顧修戈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