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葉榮秋替黃三爺捆手的時候，黃三爺用長輩關(guān)懷小輩的語氣道：“小黑啊，你怎么總喜歡從你三爺手里搶人？前頭一個馮甄伺候的你不好？三爺對茂實那可是一片真心，你何苦又非要和三爺搶呢？”

    黑狗說：“三爺年紀(jì)大了，消受不起。我年紀(jì)輕，多幾個，也受得住。”

    葉榮秋聽他們兩個這樣無賴地說話，不禁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他捆完了黃三的手，就縮到一邊去了。

    一路上老流氓和小流氓就這樣沒臉沒皮地你一句我一句，聽得葉榮秋一言不發(fā)直皺眉。等車快要開出重慶了，黃三爺?shù)哪樕K于有點沉了。

    黃三爺突然長嘆了一聲，道：“小黑啊，三爺我也就掏心窩子跟你說句實話。我待你，那是同親生兒子一般的，便是親生兒子也沒你這么順眼的。我?guī)讜r薄待過你？我以為你是個重義氣的，你是不是看三爺最近背了些麻煩，就以為三爺罩不住你了，想要另尋出路？你倒是想想，我十七歲白手起家，二十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走過來了，如今坐到這個位置，豈有說倒就倒的道理？”又道：“我知道你一時糊涂，說不生氣那是假的，畢竟我拿你當(dāng)兒子一樣看，就算你辦下這檔子事，我還是不忍心苛責(zé)你。娃兒?。∵@話我就說一遍，你若現(xiàn)在肯回頭，三爺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黃三爺一席話說的恩威并濟(jì)，黑狗倒是沒什么反應(yīng)，葉榮秋卻有些慌了，真怕黑狗又臨陣反悔。畢竟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黑狗究竟為什么要幫他，甚至不惜反叛黃三爺。

    黑狗看著黃三爺，臉上還是笑笑的，烏黑的眼珠子里卻蘊藏著冷意。他道：“是了，三爺待我就如同義父一般，恩情如山。七年前，三爺在賭場里把價值鐘家祖宅的大洋借給我父親的恩情我至今不敢忘懷?！?/br>
    黃三爺驟然變了臉色，驚恐地盯著黑狗：“鐘家？！你？！你是鐘千山的兒子？”

    黑狗淡然地對著他笑。

    黃三爺陰沉著臉不再說話了。

    車已經(jīng)離開了市區(qū)，沒有了修筑的水泥道路，紅土地上車十分難開，顛簸不斷，周圍也很難看到像樣的建筑了，放眼望去皆是田地。

    黑狗突然叫道：“停車！”

    阿飛不明所以，卻不敢違抗這個手里拿著槍的家伙，將車停了下來。

    黑狗沒有再說話，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里的槍看。黃三爺面如土灰地靠在車門上，而葉榮秋以為他要殺了黃三爺，緊張得不敢去看。可他也并沒有試圖阻止，而是想拉開車門跳下車，躲得遠(yuǎn)一點，與自己無關(guān)就好。

    過了一會兒，黑狗把車門打開，將黃三爺踢了下去：“你滾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黃三爺還是反應(yīng)最快的一個，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墒撬氖帜_都被捆住了，他只能滑稽地朝著來時的路一蹦一跳。

    葉榮秋急了眼：“你怎么把他放走了？等他回了重慶，我哥哥和我爹就完了！他一定會找他們的麻煩的!”

    黑狗斜睨了他一眼，將手中的槍支塞進(jìn)葉榮秋手里，然后跳下車給葉榮秋讓了個位置?！澳阆胱屗绬幔俊彼f：“如果你想讓他死，你就動手吧?！?/br>
    葉榮秋目瞪口呆地盯著手里的槍。他活這么大就沒有摸過槍，如今這沉甸甸的鐵皮武器躺在手心里，讓他心里發(fā)毛，仿佛這東西沾染了可怕的細(xì)菌，只想趕緊扔了。他看著黃三爺越蹦越遠(yuǎn)的身影，心里發(fā)急，卻怎么舉不起槍。

    黑狗抱著胸冷眼旁觀。他皮笑rou不笑地說：“少爺，總有一天你身邊沒人供你使喚。你既想解決麻煩，又不想弄臟自己的手，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這可不行呀?！?/br>
    葉榮秋被他說得惱火：“我、我沒有說讓你殺了他！可你也不能放了他??！你怎么能這么說我！”

    黑狗聳肩：“如果二少爺不想殺人，那就親自去把他抓起來。不過嘛，二少爺以后就要帶他一起上路了。哦，還要記得賞他一口飯吃?！?/br>
    葉榮秋瞪著黑狗，磨牙霍霍。他真是惱極了黑狗這家伙，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這家伙嘴里就沒吐出過什么好話來，要說他跟黃三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黃三爺會用行動來侮辱自己，而黑狗則樂衷于用語言來讓自己難堪。老實說，如果黑狗當(dāng)著他的面殺人，他還會鬧一鬧脾氣，因為黑狗弄臟了他的眼睛和他的圣潔的心靈。但是不管怎么說，黑狗也不能就這樣將黃三爺放了呀！至于不放不殺要怎么處置，他也不知道，他希望黑狗去解決。總之所有骯臟的事情都離他越遠(yuǎn)越好。

    阿飛也從車上下來，猶猶豫豫地問葉榮秋：“少爺，我們現(xiàn)在是回去還是……”

    葉榮秋這才想起現(xiàn)在不是懊喪的時候，急急忙忙跳上車要去追黃三爺，黑狗在他身后不緊不慢道：“如果你是怕三爺回去為難你的父母兄弟，那就放寬心。我只怕三爺沒那個膽量回重慶?！?/br>
    葉榮秋一愣：“為啥？”

    黑狗道：“黃三爺現(xiàn)在可是通緝要犯，涉黑涉黃涉毒涉賭，要被殺雞儆猴呢！他是被逼得發(fā)急了才帶著槍來找你，臨死前還想拖下水一個。再則你大抵是他唯一想要卻沒有弄到手的人，他也不甘心。他帶著我們開著車來找你，正巧還沒到門口就看見你坐車跑了，因此就一路追了過來?！?/br>
    葉榮秋十分震驚，過了好半晌才喃喃道：“他要倒了？他終于要完了？那他……他會不會還有東山再起的機(jī)會？”

    黑狗聳肩：“至少一年之內(nèi)，我看他不敢再回重慶了?！?/br>
    阿飛再一次征詢意見：“二少爺那我們……”

    葉榮秋撐著額頭想了半天，終是定了主意，到：“還是去武漢！”畢竟葉華春派他出來，并不只是為了躲黃三爺一件事的。葉榮秋混沌了這么久，覺得自己也該為家里辦點實事了。他早晚要去武漢，他真怕黃三爺什么時候東山再起，因此想著早些去武漢把事情辦妥了，葉家舉家遷到武漢，從此遠(yuǎn)離是非。

    葉榮秋正準(zhǔn)備和黑狗道謝并且道別，沒料到黑狗大咧咧地走上車坐下了。葉榮秋一愣，鉆進(jìn)車廂里問道：“你這是？”

    黑狗歪著嘴痞痞地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二少爺不必太感動，叫人開車就是?！?/br>
    葉榮秋又氣又好笑：他可根本沒想讓黑狗護(hù)送他！黑狗也是個大麻煩，和他葉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能早點打發(fā)就早點打發(fā)了為好?？珊诠穭倓偛啪攘怂幻?，他就這樣將人趕下車去著實不厚道。他雖不想跟黑狗扯上更多關(guān)系了，可如今黃三爺被通緝，黑狗恐怕也落不著干凈，約莫是回不了重慶了。他心里盤算了一會兒，至少不能把黑狗丟在這荒郊野外，那就先把黑狗送到一處有人的地兒，給他一點錢，再把他給打發(fā)了。

    葉榮秋暗暗嘆了口氣，將車門關(guān)上，道：“阿飛，開車吧?！?/br>
    剛才的車上有黃三爺在，因為葉榮秋身上一萬個不自在。如今黃三爺跑了，雖說不安和緊張少了些，可是和黑狗坐在一起，兩人無話可說也是尷尬。葉榮秋想到方才黑狗和黃三爺所說的賭場和鐘家的事，便問道：“你……你的父親也是讓黃三爺給害了嗎？”

    黑狗深深看了他一眼，搖下車窗，從口袋里摸出煙點上一根。他有一會兒沒說話，葉榮秋以為他不愿談及這個話題，正尷尬間，忽聽黑狗開口說道：“知道我為什么救你嗎？”

    葉榮秋傻乎乎地順著他問：“為什么呀？”

    黑狗用力吸了口煙，回頭看著葉榮秋，似笑非笑地將煙噴到他臉上。

    葉榮秋立刻捂著臉咳嗽起來，一邊懊惱黑狗的無禮，一邊就聽見黑狗飄飄忽忽的聲音傳進(jìn)耳朵里：“因為我想看看像你這樣傲慢的小少爺，到底還能落魄到什么程度。”

    葉榮秋愣住了，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他擦干被嗆出來的眼淚后就看見面前那張臉上又痞又壞的表情。他又往前看，通過后視鏡，看到了阿飛皺著眉頭不住搖頭。

    黑狗笑道：“其實我和黃三爺沒什么不同。只不過黃三爺想用他自己的本事讓你倒霉，而我更想袖手旁觀地看好戲，因為像你這樣討人厭的家伙，一定會有人出手給你教訓(xùn)?！?/br>
    葉榮秋氣得發(fā)抖，恨不得抓起什么東西糊到黑狗臉上：“你！你！你才討人厭！”他極怒之下倒也忘了，如若果真如此，黑狗又何必將他從黃三爺手下救出來呢？他只消看著黃三爺是如何把自己折磨的筋骨寸斷便就夠了。

    黑狗看著葉榮秋寫滿氣憤和震驚的雙眼，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他其實說的也不完全是違心話，他真的覺得葉榮秋就像一只被嬌寵壞了的小花貓，讓人很想惡劣地逗逗他，看他炸毛的樣子心情都會變得愉快。

    葉榮秋由于受了攻擊，“渣滓”、“流氓”、“混蛋”之類反擊的話立刻就到了唇邊，硬是壓了下去，心道諒在他確實救了我?guī)状蔚姆萆衔也荒芨@種沒文化的家伙計較，真是降低我的格調(diào)。然后他就氣哼哼地縮到一邊去了。

    黑狗把一根煙抽完，將煙蒂扔到窗外，突然說：“我救你，只是因為我覺得你像一個人?！?/br>
    葉榮秋想他必定說不出什么好話，也許就要說他像路邊的阿貓阿狗。他興致缺缺地問道：“誰??？”

    黑狗又點上一根煙，好半晌才說：“我?！?/br>
    “??？”葉榮秋又愣了。今天黑狗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發(fā)愣?！澳?？”

    黑狗笑了笑，又點上一根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我印象里，小時候我還見過你一面。論起來，我倒要叫你一聲大侄子。鐘千山，我的生身父親，你還有印象嗎？”

    第十九章

    其實鐘千山這個名字剛才黃三爺在的時候就已經(jīng)提過一回，葉榮秋覺得有些耳熟，卻沒有往深了想。如今黑狗再一說，他認(rèn)真一回想，頓時想起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來：大概在十幾年前，鐘家還是重慶的大戶人家，做的是走貨的生意。后來鐘家當(dāng)家人鐘千山染上了好賭和大煙的壞毛病，貨也不走了，短短三五年就把偌大的家業(yè)敗了個一干二凈，連祖宅都變賣了。因為早些時候重慶的大戶人家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家，各家把姑娘小伙聯(lián)個姻，大戶們都能扯出點親緣關(guān)系來。葉榮秋記得自己有一個大表姑和一位表哥都是姓鐘的，這其中繞了多少個彎子他也數(shù)不清楚。

    鐘千山這個人葉榮秋也有印象，曾有一段時間鐘家和葉家有生意上的往來，因此那幾個月里鐘千山頻繁地在葉家出入。他記得那時候鐘千山年紀(jì)不大，也就三十來歲，白白凈凈一張臉，個子很高，精神頭很好，在重慶這出產(chǎn)小男人的地方十分扎眼。那時候葉榮秋不過十歲上下，見過的很多人現(xiàn)在都忘了，而他之所以能記得鐘千山的樣子，因為按照輩分他得稱呼鐘千山一聲表爺爺。那可是他最最年輕的表爺爺。這么算來，如果黑狗當(dāng)真是鐘千山的兒子，那么從輩分上數(shù)他叫自己一聲大侄子倒也沒錯。葉榮秋后來還見過鐘千山一次，那次如果不是葉華春在邊上提醒他，他差點就沒認(rèn)出來：那時候的鐘千山和他頭一回看到的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一個人了，面相老了十幾歲，一身白皮變得泛青，人瘦的都脫了人形，他知道那是因為鐘千山抽大煙導(dǎo)致的。再后來，鐘家就倒了，倒的干干凈凈，葉榮秋再也沒聽說過關(guān)于鐘家的任何消息。

    想到這些，葉榮秋微微變了臉色。他本以為黑狗是貧賤人家出來的，從小缺少爹娘的教養(yǎng)才會走上這條道，卻萬萬沒想到黑狗竟是這樣一段身世。他猶猶豫豫道：“我記得……好像是十幾年前，鐘家就……”

    黑狗說：“不是十幾年前，是七年前。我爹好賭抽大煙，把家里的生意全廢了，百年祖宅賣了，我娘上吊死在屋里，我的幾個姨娘被他賣了，我的幾個弟弟meimei或者病死餓死了，或者也被他賣了。我是嫡長子，那時候已經(jīng)十二歲了，就自己跑了出來?！?/br>
    葉榮秋愣怔地看著黑狗，他以為黑狗說這些的時候應(yīng)該是很傷心的，但是黑狗并沒有，語氣輕描淡寫，只是眼神微微有些失焦。

    黑狗把煙頭深處窗外，往外面彈了彈煙灰，道：“我小時候，我們家也輝煌過，我娘她家里在清朝時候是做官的，她是嫡長的大小姐，家里規(guī)矩森嚴(yán)，她又是好事的性格。我小時候，光是在屋里伺候我的人就有七八個，出入就更不說。我要的，一伸手就有人遞到手心里。曾經(jīng)因為有個仆人不聽我的話把我弄哭了，我娘讓人把他打瘸了丟出府去。我身邊交往的人也沒幾個來頭比我大的，所以那時候我十分……”他似乎想不出該用什么詞來形容，用“和你一樣”的眼神看著葉榮秋：“所以我說，你像以前的我。我那時候以為榮華富貴沒什么了不起，所有人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鼐次肺?，打從我出娘胎我就比別人高一頭?！?/br>
    葉榮秋出生以后葉家就漸漸走了下坡路，他最奢靡的時候房里也不過四個仆從，其實還比不過黑狗。再則他被黑狗道中了自己隱晦的心思，他看了眼邋里邋遢的黑狗，心里有些不舒服，心虛地辯解道：“我沒有這么想過！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頓了頓，又問道，“那你怎么會成為黃三爺?shù)氖窒碌模俊?/br>
    黑狗說：“那時候黃三在重慶已經(jīng)是小有名頭了，他是販大煙起家的，七年前他把鐘家的產(chǎn)業(yè)全吞了之后，才真正出頭人地，成為重慶真真正正呼風(fēng)喚雨的大人物?！彼[了瞇眼睛，深深吸了口煙，“我十二歲那年一個人跑出來，做過討口，做過賊兒，搶過錢，什么都做過。我只用了一個月，就把我前十二年來的觀念和想法全部推翻了，我就明白了這世界上的理?！比欢菚r候娥娘卻說，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弄懂的不是世間真正的道理，卻把他真正的魂兒給弄丟了。黑狗接著說：“我十五歲的時候進(jìn)了黃三的幫派，就是這樣了?！?/br>
    葉榮秋不住皺眉：“你不恨黃三嗎？如果我是你，他果真將我害到這家破人亡的地步，我即便與他同歸于盡，也一定要殺了他，你卻把他放了。”

    黑狗聳肩：“恨也是恨的，不過我更恨我爹。黃三帶他接觸大麻，帶他沾染上好賭的習(xí)性，卻沒有拿槍逼他，到底都是他自愿的。我曾同你說過，這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拖累別人的家伙?！?/br>
    葉榮秋還記得這句話。他想到那天在黃三爺處看見黑狗砍一個賭徒的手指，黑狗是那么干脆利落、冷靜殘酷，那時候葉榮秋覺得他可怕，現(xiàn)在卻有些能夠理解了。他對黑狗的身世感到同情，但那同情也是不痛不癢的，畢竟這些事情他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而且他也不認(rèn)為這些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葉榮秋說：“你……確實不容易?！?/br>
    黑狗裂開嘴笑了：“也沒什么不容易的，不過是換了種活法罷了。以前覺得沒有了富貴就活不下去，后來發(fā)現(xiàn)活得卑賤也沒什么所謂，都是活著，不過眼界不同了而已。有些東西說沒了也就沒了。盛衰盈虧都是天理，不可強(qiáng)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