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節(jié)閱讀_113
出版商解釋說,我們也想買版權(quán),然而上面宣傳口現(xiàn)在卡著美國的動漫和大眾娛樂文化作品輸入中國,審查特別的嚴(yán)。變形金剛這回撞槍口了,被《人民日報》點名批了!審不過就是不給批,所以老子悄悄告訴你,咱們國內(nèi)其實……根本就沒有美國正版過來的這一品牌玩具和圖書,都是南方進來的仿貨。我們這套書,用美國人的構(gòu)架創(chuàng)意,新編故事內(nèi)容,你的手繪,這行大家都是這么做! 孟小北低頭想了很久,你們認(rèn)為我畫得夠地道、夠資格出版? 出版商豪氣道,夠地道,全西安城我們用細(xì)面篩子篩了一遍,你是畫這個畫最好的,勝過原版。 這種漫畫有市場啊,面世一定會火! 一部大長篇的《汽車人銀河英雄傳》,孟小北自己編了三萬字腳本,計劃畫成五期。 一期先出六話,也就是六冊薄薄的本子,孟小北畫了整整一夏天。他倒也不怕耽誤暑期補習(xí)班的功課,白天上課,晚上畫稿子。他的成績水平自己最清楚,他的能力就不在應(yīng)付考試。他再怎么學(xué),也趕不上年級里那幾位所向披靡的學(xué)霸考霸。他頭腦里充斥各種線條、點、面、光線陰影、色塊、比例構(gòu)圖,還有卡通造型,他就沒有長負(fù)責(zé)處理抽象邏輯數(shù)據(jù)的大腦左半球。他覺著自己好像就長的是“半個人”——高考為什么不考素描速寫和水彩呢! 簽訂酬勞時,出版商給他出的買斷價,畫一本八十,六冊書,給你取個整,一共算五百塊錢。 孟小北腦子里于無聲處爆出一朵燦爛的火花?;鸹ㄔ谘矍熬従従`開,噗的一聲,漫天星光璀璨……他一雙眼仁都射出興奮難耐的光芒,五百?! 孟小北先前算計過他的作品的“潛在市場定位”,認(rèn)真考據(jù)過。 他當(dāng)初是這么算的:他們學(xué)校一千兩百名學(xué)生,如果有十分之一人買他的書,就是一百二十本。家門口遠(yuǎn)近知道老子孟小北名氣的有那么四五所學(xué)校,自己作品倘若最終能賣出五六百本,那就是他以前不敢想的成績。 孟小北這陣子忙得,沒工夫給他小爹回電話。 他平時功課書本練習(xí)冊全部堆在床上,他的書桌變成畫臺,桌上鋪開十幾管裝有不同筆尖的鋼筆,還有墨水和白色修正水,尺規(guī)三角板膠帶美工刀。桌角和地上是一摞一摞的分鏡腳本、草稿紙原畫紙上線的圖紙……孟小京一進屋還踩一地衛(wèi)生紙,鞋底也沾了一團紙,因為孟小北那半間屋地上扔的全是沾染黑色鋼筆水的衛(wèi)生紙和舊毛巾!進入工作狀態(tài)專注而瘋狂,腦子里就沒有別的事。 孟小北背身跟他弟說了一句,“我今晚畫完第三冊,可能要熬夜,你先睡,我留個小燈。” 孟小京換上一條利落時髦的九分褲,新T恤,打開大衣柜門,一聲不響地照鏡子,貼近了端詳自己眉毛眼睛,可能是看雙眼皮是不是又在炯炯地冒油。 孟小京說:“哦……我……晚上出去一下,可能晚回來,你畫你的。” 孟小京下樓,孟小北舉著兩根鋼筆都沒來得及放下迅速大步邁到窗口,伸脖子特別八卦地瞄了一眼。他瞅見一輛黑色轎車從他們大院樓下啟動,緩緩開出大門。 他聽說孟小京那時就認(rèn)識了他們電視臺某領(lǐng)導(dǎo)的閨女,兩人約會呢。那女孩很漂亮,穿緊身連衣裙、高跟鞋,拎個翠綠色手包。 …… 晚上CALL機在桌上bibibi,孟小北手里兩只鋼筆輪換著用,肘戴套袖,燈下聚精會神,雙眼瞇細(xì)。他食指中指硬繭通紅,用衛(wèi)生紙吸掉筆尖多余的墨水,手掌肚利落地把呼機摁掉了。 眼睛熬紅了。 本來倆眼就不大,熬成一雙腫眼泡,愈發(fā)顯眼小了! 每天的電話粥后來變成每周末打一次。 少棠五月份去了趟內(nèi)蒙,八月又北上沈陽,去沈陽一家汽車制造廠談訂單。八十年代市場經(jīng)濟一股誘人的春風(fēng),吹醒的不僅是地方政府和有活躍思想的個體老板,還有軍隊。各地方的部隊都開始自辦工廠企業(yè),大到軍區(qū),小到他們武警一個總隊,到處都在一窩蜂搞活經(jīng)商創(chuàng)收,彌補軍費削減造成的內(nèi)部損失。少棠他們武警后勤部在京也有軍方投資的賓館、餐飲集團,在建國門蓋起辦公大樓,坐地收租,還有幾處代理轎車吉普車的門市部,誰拉關(guān)系誰劃拉錢。 少棠出差還惦記給孟小北打電話,告訴孟小北東北的夏天挺涼快,晚上在街邊吃飯,喝啤酒,是一種享受,下次帶寶貝兒過來喝啤酒。 孟小北說:“干爹你現(xiàn)在像半個商人了!” 少棠說:“人人現(xiàn)在都是商人的心,但未必有做商人的能耐?!?/br> 少棠在電話里半開玩笑:“小子你放心,安心地考試,大膽地闖蕩,不成還有我在后邊兒幫你接著,給你兜底……大學(xué)不錄取你,我錄你!別有壓力,明白嗎。” 孟小北:“……哦,好吧?!?/br> 孟小北只要在電話里聽到他小爹低沉略性感的嗓音,腦內(nèi)迅速浮出對方一張溫存笑臉。 少棠也在奔大房子,不然風(fēng)里來雨里去為什么而奔波?有些話嘴上不會說,他不想讓孟小北下一次回家時,喏大一個北京城兩人找不到一張床能睡在一起。 相隔兩地的伴侶就是這樣,有時難以琢磨構(gòu)想發(fā)生在對方身上千絲萬縷的變化,時間長了,雙方好像沒什么話可說。以前不在一起時還寫信,如今也不寫信,拿起電話竟然冷場,聽筒里彌漫出令人心口疼痛的想念。 冷場并非不惦念,反而是雙方都忙,有時刻意不去想對方。想起來就難免感到寂寞和渴望,于是盡量不想。 少棠這幾天呼了好幾回,三四條留言向大寶貝兒匯報出差行程,快要離開賓館,孟小北才約好接少棠的長途。 電話那一頭的少棠,聽起來有一股子路途風(fēng)塵中奔走滾打出的滄桑味道,有香煙燎出的人間煙火氣息,更有強烈壓抑的情緒。少棠聲音低沉沙?。骸氨北??!?/br> 孟小北說:“大寶——寶!” 少棠話音里有火:“怎么了你?為什么不等我電話?” 孟小北皺眉頭解釋:“這幾天確實忙么,趕稿子,周末交畫,畫完最后一冊這個暑期的活兒就完成了!” 少棠:“說好了你放假我過去看你,你再也沒跟我提過這茬了吧?” 孟小北:“正要提來著,最近畫畫兒,等我交稿了你馬上過來!” 少棠沒道理地噴了一句:“畫畫兒呢……畫畫重要還是我重要?!” 孟小北狠命胡嚕聽筒,想象那是少棠的頭,樂道:“少棠——小爹——你永遠(yuǎn)都最重要,別跟我酸!” 老男人也會撒嬌,而且脾氣更大,少棠哼了一句:“你在外面野得差不多可以了,你還是我的人么?” 孟小北表情收斂,嚴(yán)肅地說:“是你的人,我那個什么的處男身給你留十七年了。” 少棠愈發(fā)不放心,是因為有一天孟小北終究快要翅膀硬了脫離他的庇蔭,他自私到甚至不希望他的小北長大、離巢。 孟小北自豪地說:“干爹,我現(xiàn)在就是個小個體戶,我自己就是老板,我對出版商賣畫掙錢?!?/br> 少棠擰眉:“你這么急掙錢,你打算干什么、找誰去?” 孟小北說:“我哪也不去,我養(yǎng)你?!?/br> 少棠:“……誰養(yǎng)誰?” 孟小北重復(fù)三個字:“我養(yǎng)你?!?/br> 孟小北想得挺明白,電話里一字一句地講道理:“我親爸,只是我半個爸爸,孟建民的另一半——其實是另一多半兒——都是屬于孟小京的。我不可能一輩子靠他、花他的錢,我沒那么大臉?!?/br> “你呢,少棠,你是我干爸爸,你更不是親的,養(yǎng)我十年我也夠賺了。做人不能太貪掏礦也不能把礦芯兒都挖空,我更不能一輩子就吃你的花你的錢讓你養(yǎng)我一個廢物、小媳婦兒?!?/br> 少棠:“……老子也沒介意養(yǎng)你這廢物、小媳婦?!?/br> 孟小北粗聲道:“老子介意成嗎!誰是廢物么!……你比我大,以后你終究會老,我一個男人我如果不能自立養(yǎng)家什么都不行,將來你從部隊里退休,你們密云北戴河療養(yǎng)院里就又多出一老干部,就是你。我不會讓你那樣,大寶寶你放心,十八歲以后咱兩個就是我掙錢養(yǎng)你、疼你,給你買房子住?!?/br> 電話另一頭,孟小北的“大寶寶”半晌都沒說出話,胸膛喘息聲沉緩深重,消化這一席話都消化了很久,毫無心理準(zhǔn)備。 …… 交稿結(jié)款那天,孟小北左思右想,沒告訴父母,也沒有打電話叫他學(xué)校里幾個哥們,獨自一人赴約。 他把全部上千張畫稿大圖整理打包,捆好,提了一只大號紅藍(lán)編織袋,就跟趕火車似的。他臨走在家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不放心,又上了一趟樓,從廚房抽屜里摸出一把菜刀。覺著菜刀太大太顯眼了,于是拎了一把西瓜刀,夾在隨身手包里。 怕對方再忽悠他不給錢,出門談生意么,得讓自己狠起來。 孟小北走在鐘樓附近大街上,戴帽子墨鏡,大短褲配趿拉板,指間夾了半截?zé)煛?/br> 肩上扛一口編織袋。 腰里別一把西瓜刀。 后來的若干年,孟小北在行內(nèi)與人見面談事兒,都是這么一副不修邊幅的行頭。他也算自成一派。 這是他第一次管人要錢“收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