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喜的動作頓了一下：“元滿……死了?！?/br>
    然后他直起身，抬手在自己的腦袋上比劃了一下：“不知道是讓什么東西砸的，半個腦袋……全受了重傷。我見到他的時候，人已經(jīng)沒氣了?！?/br>
    霍相貞望著地面，半晌沒言語。當(dāng)時人在車廂里跑，他只記得有人從后向前撲了自己一下。然后自己就失了知覺，再醒來時已經(jīng)到了這里。顧承喜犯不著在這件事上欺騙自己，他說元滿死了，想必元滿就真的是死了。

    霍相貞一直挺喜歡元滿，憑著元滿的資歷，其實(shí)根本不夠格當(dāng)副官長。但是對于自己喜歡的人，霍相貞偶爾會偷偷的不講原則，寵著他們，慣著他們。元滿是他給自己找的小兄弟，元滿虎頭虎腦的，舞刀弄棒的時候，并不會因為他是大帥而故意示弱。他就愛元滿這一點(diǎn)天真，和元滿在一起，他時常會感覺自己仍是少年。

    把腿伸到床下，霍相貞的臉上神情不變：“尸首還在嗎？”

    顧承喜低聲答道：“在。”

    霍相貞趿拉著床下的一雙新布鞋起了身：“你把他安葬了吧?！?/br>
    顧承喜乖乖的跟著他走：“大帥放心，裝裹棺材都預(yù)備齊了，明天就埋。到時候再找?guī)讉€和尚念念經(jīng)，讓他入土為安?！?/br>
    霍相貞走到桌邊坐下了，望著一大碗炸醬面又出了神，良久之后才一點(diǎn)頭：“好?！?/br>
    86、柔不克剛

    顧承喜大清早出發(fā)，從寧陽縣坐汽車往濟(jì)寧縣趕。汽車挺快，路更崎嶇，一百多里的距離讓他走了小半天。在濟(jì)寧縣的護(hù)國軍司令部里，他和連毅見了面?；ハ嘟徽劻瞬贿^半個小時，他開始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仿佛渾身的骨骼都要拔節(jié)。連毅用牙齒咬住了一根雪茄，盯著他上下的看：“病了？”

    顧承喜一邊在椅子上磨屁股，一邊無精打采的反問：“病？什么??？”

    連毅吸了一口雪茄，發(fā)現(xiàn)自己方才光顧著對顧承喜說話，居然忘記了點(diǎn)燃雪茄。把雪茄向上遞給了身邊的李子明，他把胳膊肘架上大會議桌。雙手十指虛虛的交叉了，他要笑不笑的向顧承喜一探頭：“痔瘡？”

    顧承喜登時笑了：“我沒那毛病，就是坐不住——老大哥，你到底還有沒有別的事兒了？要是沒有的話，我可回寧陽了?！?/br>
    連毅若有所思的審視了他：“現(xiàn)在也沒仗可打了，你急著回寧陽干什么？莫非和霍靜恒又?jǐn)⑵鹋f情了？”

    顧承喜抬手搓了搓臉：“唉，我把路都走絕了，還敘個屁的舊情?！?/br>
    李子明咬著雪茄，劃燃了一根長桿火柴。慢條斯理的點(diǎn)了雪茄，他自己深吸了一口，并沒急著給連毅。而連毅的舌頭在嘴里打了個轉(zhuǎn)，忽然笑了一聲：“小老弟，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F(xiàn)在革命的形勢很不錯，段中天在江蘇已經(jīng)快要完蛋。咱們只要把霍靜恒一解決，那——”

    沒等他把話說完，顧承喜直視著他開了口：“殺人不行！”

    連毅一挑眉毛：“沒有殺他的意思，至多是拿他當(dāng)個人質(zhì)。安如山馬上就會率領(lǐng)大軍趕過來，咱們沒有人質(zhì)，怎么和人談判？先談著，等到革命軍打進(jìn)山東了，讓革命軍去收拾安如山。”

    顧承喜一攤雙手：“好主意，我同意。幾點(diǎn)鐘了？”

    連毅摸出懷表看了看：“一點(diǎn)了，開午飯吧？”

    顧承喜一躍而起：“不行，真得走了！”

    連毅也起了立，轉(zhuǎn)身從李子明口中拔出雪茄，送進(jìn)了自己嘴里：“我說小顧，你急著回去干什么？”

    顧承喜大步流星的繞過會議桌，一溜煙的直奔了門口，同時頭也不回的答了一句：“忙！”

    連毅咬著雪茄，莫名其妙的一聳肩膀。

    顧承喜連走帶跑的出了司令部，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鉆進(jìn)了汽車。路是土路，中午剛下了一場雷陣雨，澆出了一路的龍?zhí)痘ue，汽車開不出速度，而且須得跳躍著走。下午一點(diǎn)鐘從濟(jì)寧縣出發(fā)，四點(diǎn)多鐘才進(jìn)了寧陽縣地界。四個輪子剎在了軟禁霍相貞的小院門前，站在汽車踏板上的衛(wèi)兵立刻跳下，側(cè)身伸手打開了后排車門。

    顧承喜彎腰跳下汽車，一邊大踏步的往院里走，一邊抬手摘了軍帽向后方衛(wèi)士懷中一扔；軍裝上衣早敞了懷，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襯衫和牛皮腰帶。脫了上衣依然往后一扔，他挽著袖子直奔了廚房。

    微微彎腰通過了低矮門框，他看到了一灶好火和一口好鍋。洗凈的青菜用盤子盛了，整整齊齊的擺成一排。他也餓極了，洗凈雙手之后抓起一把青翠的小白菜葉子，水淋淋的直接塞進(jìn)了嘴里。一邊咀嚼一邊抄了菜刀，他開始咣咣的切菜。切了菜，再切rou。油在鍋中燒熱了，他抓起蔥花向內(nèi)一撒，撒出“滋啦”一聲大響。將切好的rou片倒進(jìn)鍋中，他握了鏟子開始翻炒，一邊翻炒，一邊搖頭晃腦的吹口哨。平安對于一日三餐并不挑剔，但須得是干干凈凈的正經(jīng)飯菜。而憑著他的廚藝，辦宴席肯定是沒門，講衛(wèi)生卻是絕對做得到。鏟子刮著鍋底，盛出了一盤炒rou。稀里嘩啦的刷了鍋，他還能再做兩樣。

    一番大動干戈之后，兩名勤務(wù)兵端著大托盤出了廚房，托盤上分別擺了一盆米飯，一葷一素兩樣炒菜，以及一大碗湯。顧承喜緊隨其后也見了天日。副官擰了一把毛巾送到他的手中，未等他滿頭滿臉滿脖子的擦完熱汗，副官又變戲法似的亮出了鏡子和梳子。顧承喜對著鏡子梳了梳頭發(fā)，感覺自己挺有人樣了，才從勤務(wù)兵手中接了一杯涼開水，仰頭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氣。

    把一雙手又仔細(xì)的洗了洗，他帶著勤務(wù)兵走向了前院。在正房前停了腳步，他抬手輕輕敲了房門：“大帥，我來了?！?/br>
    然后他推開了房門。正中是一間客廳，東西分別有兩間臥室，臥室房門垂著透明的珠簾子，只是半遮半掩。顧承喜進(jìn)門之后做了個向東轉(zhuǎn)，掀了簾子往里看：“大帥，吃飯了?！?/br>
    霍相貞坐在床上，身上的軍裝換成了一套單薄的絲綢褲褂。山東比直隸熱，屋子里又沒有冰箱電風(fēng)扇，而且還是北房，白天到了陽光最明媚的時候，他時常會熱得沒處藏沒處躲。襪子也穿不住了，他伸腿下了床，把一雙布鞋當(dāng)成拖鞋，赤腳趿拉著穿。

    他起身走向門口，顧承喜側(cè)身讓了路，又提前高高的撩了簾子。等到霍相貞走到客廳中的方桌前坐好了，他開始從勤務(wù)兵的托盤里往外一樣樣的端菜。兩菜一湯擺齊了，他親自給霍相貞盛了一大碗飯。

    霍相貞不說話，他也不說話。眼看霍相貞開始往嘴里扒飯了，他回頭一眼瞪走了勤務(wù)兵，然后像個聽差似的，侍立到了一旁。一雙眼睛偷偷瞄著霍相貞的身影，他不知道是綢緞料子太薄太軟了，還是自己的目光太過銳利；隔著一層褲褂，他總像是能影影綽綽的看見rou色?；粝嘭懯怯衦ou的，勻襯結(jié)實(shí)的腱子rou，帶著熱度與力量。兩人要是真動了武，他不是對手。

    他總不是對手，霍相貞都成俘虜了，他還不是對手。

    歪著腦袋望了霍相貞的側(cè)影，他看畫似的看不夠?；粝嘭懯翘焐拈L鬢角，頭發(fā)已經(jīng)剃到極短了，兩鬢還是淡淡的泛青。垂著眼簾夾了一筷子菜，霍相貞的長睫毛隨他咀嚼的動作微顫。睫毛多情，筆直的高鼻梁卻是傲慢的。顧承喜看著看著，忽然有一點(diǎn)怕他?；粝嘭懚汲煞斄耍€高高的凌駕在他之上。

    給霍相貞盛了一次飯，又盛了一次湯。湯很熱，燙出了霍相貞一頭細(xì)密的汗珠。顧承喜向他遞了一把濕毛巾：“大帥，菜……怎么樣？”

    霍相貞先擦了臉，又擦了手：“還可以。”

    顧承喜笑道：“今天還是我的手藝?！?/br>
    霍相貞把毛巾遞還給他，同時一點(diǎn)頭：“手藝不錯。”

    然后手扶桌沿起了身，霍相貞向外邁了步：“出去走走。你不在，小兵不敢放我出屋?！?/br>
    顧承喜立刻跟上了他。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院子。院子里微微的吹著一小溜晚風(fēng)，風(fēng)不涼，但是帶著一點(diǎn)似有似無的花草香?；粝嘭懺谠鹤永锫亩抵ψ幼撸季眠^后，他忽然背對著顧承喜開了口：“安如山到了嗎？”

    顧承喜正在盯著他的右手出神——右手的繃帶已經(jīng)除了，手背被燙出了一大塊凹凸不平的厚血痂，不知何時才能脫落：“還沒有?！?/br>
    霍相貞不再問了。人在一處小院三間房中住了好幾天，他一顆心如同油煎一般，分分秒秒都是難熬。難熬也得熬，作為一軍的主帥，被俘已經(jīng)是奇恥大辱，恥辱之余若是再自亂了陣腳，豈不更是沒了翻身的余地？

    停在院角的一棵果樹下，他背了雙手仰頭看天。夏季天長，傍晚時分，天還亮著，是柔嫩的藍(lán)，越近天邊藍(lán)得越淡，淡到極致，轉(zhuǎn)成微黃。一對黑白相間的大喜鵲拍著翅膀穿過了碧綠枝葉，是個你追我趕相親相愛的模樣。

    右腕緊了一下，是顧承喜拉了他的右手細(xì)看?；粝嘭懴蚝蠡亓祟^，看他又是一個連毅。可惜了，像什么不好，偏像連毅。興妖作怪，一個邪祟！

    迎著他的目光，顧承喜也抬了眼，眼珠子黑是黑白是白，不言不動只微笑的時候，幾乎帶了幾分純潔相。隱隱的暮色讓顧承喜又憶起了往昔風(fēng)景——霍相貞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他。

    周遭的院墻與衛(wèi)兵忽然消失無蹤了，他的眼中只有霍相貞和無邊無際的荒原。他是個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家伙，不遜不服無法無天，可是霍相貞如果愿意握了他的手，他一定乖乖的跟著霍相貞走。

    片刻的對視過后，霍相貞掙開了他的手，繼續(xù)向前踱步，一直踱到天黑，蚊蟲出動。

    顧承喜切了個很大的西瓜，把瓜瓤成塊的掏進(jìn)一只大海碗里?；粝嘭懟亓宋荩诖策叾送氤晕鞴?。顧承喜忙忙碌碌的攆蚊子點(diǎn)蚊香，又撤了床上的草席，換了一領(lǐng)竹席。空著的西臥室里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浴桶和溫水，顧承喜正想恭請霍相貞去洗澡，可是站在床邊向他一看，卻又沒舍得開口出聲。西瓜是在井水里鎮(zhèn)了整半天的，已經(jīng)涼透了心?；粝嘭懙椭^，吃得狼吞虎咽。涼西瓜很合他的胃口，如今天氣熱，他更熱，腔子里從早到晚總像是燃著一簇小火苗，簡直燒得他坐立不安。

    正在他吃得痛快之時，顧承喜忍不住，忽然彎腰親了他的面頰。嘴唇很熱，突兀的燙了他一下。而他先是一怔，隨即胸中的小火仿佛被澆了油，火苗子立時竄起了三丈高。把手中的大碗向下狠狠摜成了四分五裂，他在瓷器破碎聲中勃然變色：“混賬東西，你干什么？”

    顧承喜瑟縮了一下，受驚似的睜大了眼睛。

    霍相貞憋了一肚子的怒斥，可是話到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這顧承喜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人了，對于外人，他廢什么話！

    不動聲色的做了個深呼吸，他起身掀簾子出了門。穿過客廳進(jìn)了西臥室，他鎖了房門寬衣解帶，心想摩尼拋家舍業(yè)的往外跑，就跟了這么個貨！

    人各有命，他管不了。邁進(jìn)浴桶坐入水中，他感慨自己也是眼拙，只看才干不看人品，結(jié)果花了兩年的光陰，栽培出個禍害！

    與此同時，顧承喜拿著笤帚，掃了地上的碎瓷片子。像兜頭挨了個大嘴巴似的，他面紅耳赤的，連脖子都發(fā)了燒。在霍相貞面前，他不是特別的要臉，就是特別的不要臉。原來親一口抱一下，都是沒事的；現(xiàn)在不行了。自作自受，他無話說。

    收拾凈了地面，他又給霍相貞換了個枕頭。原來的枕頭有些潮，貼著頭皮臉皮一定不舒服。抱著舊枕頭站在地中央，他把臉埋到枕頭中嗅了嗅，隨即嘆了口氣，悄悄的溜出去了。

    天還沒黑透，幾個大菱角似的黑蝙蝠在屋檐底下蹁躚。顧承喜沒走遠(yuǎn)，就在門口靠墻蹲了，懷里摟著舊枕頭。蹲了一會兒，他感覺自己這形象不大對勁，太露原形，可是想要起立，卻又身心俱疲的沒了力氣。不敢進(jìn)屋，也不想走。屋里要是換了旁人，他用根麻繩把人一綁，早霸王硬上弓的遂了心愿?？晌堇锏娜耸瞧桨病寐槔K綁平安？不行不行，單是想想都覺得不自在。說起來還是萬國強(qiáng)有水平，一炮能把靜帥轟成平安。眼睛瞄向了院角扔著的一塊碎磚，他彎腰把下巴抵上枕頭，對著自己又搖了頭。還是不行，不能對著平安下狠手。平安活著，哪怕是不給他好臉色，他也覺得有希望；世上若是沒了平安，他活著還有什么奔頭？活成個大號的連毅，除了貪權(quán)就是貪色？不好，他一直認(rèn)為連毅活得挺沒勁。他不能學(xué)連毅。

    等天黑透了，顧承喜見房內(nèi)沒點(diǎn)燈，便夾著枕頭起了身，意意思思的推門又回了去。躡手躡腳的進(jìn)了東臥室，他先把枕頭放到了門旁的椅子上，然后小聲說道：“大帥，您睡您的，我……我不胡鬧?！?/br>
    床上的霍相貞仰面朝天，低低的“嗯”了一聲。

    顧承喜走上前去，舉手放下了高高卷起的蚊帳，一邊放，他一邊借著窗外的月光去看霍相貞?；粝嘭懮砩现挥幸粭l褲衩遮羞，長條條的躺了，正是似睡非睡。若是放在先前，顧承喜想，自己拼著挨一頓打，也要上床擠著躺一下子。

    可惜今非昔比，不是先前?；粝嘭懖焕硭?，他只能訕訕的走。

    抱孩子似的抱著舊枕頭，他進(jìn)了廂房，唉聲嘆氣的對付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