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喝了口茶，沒言語。

    當(dāng)天晚上，果然有大螃蟹。大螃蟹在桌子上壘了座塔，紅彤彤的蔚為壯觀?；粝嘭憣χπ匪l(fā)了一陣呆——他不會剝螃蟹。

    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黃酒，他提高聲音喊道：“元滿！”

    元滿開門進(jìn)來了：“大帥，您有什么吩咐？”

    霍相貞問他：“會剝螃蟹嗎？”

    元滿搖了搖頭：“報告大帥，卑職不怎么會。卑職的老家不產(chǎn)螃蟹?！?/br>
    霍相貞掃了元滿一眼，元滿是個淘氣的小子，手腳總不閑著。別說他不會，他就是會，霍相貞對于他的衛(wèi)生狀況也很不信任。收回目光轉(zhuǎn)向螃蟹，他遲疑著開了口：“叫馬從戎?！?/br>
    元滿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出去了。良久過后，房門一開，馬從戎走了進(jìn)來。

    天氣熱，馬從戎脫了戎裝，換了一身單薄的綢緞褲褂。站到飯桌前打了個立正，他望著天花板是一言不發(fā)。

    霍相貞也是沉默。房內(nèi)寂靜了足有十分鐘，霍相貞忽然垂著眼簾開了口：“餓了?！?/br>
    馬從戎轉(zhuǎn)身開門走了出去，轉(zhuǎn)眼的工夫回了來，手里多了一套蟹八件。老實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到霍相貞身邊，他開始面無表情的剝螃蟹。剝出的螃蟹rou放在小碟子里，霍相貞抄起筷子剛要吃，冷不防聽他忽然說了話：“蘸姜醋！”

    霍相貞還是感覺他很欠揍，不過現(xiàn)在若是動了手，螃蟹就必定吃不到嘴。夾起螃蟹rou蘸了姜醋，他決定先吃，吃飽了再說。

    霍相貞吃塌了一座螃蟹塔。螃蟹肥美，黃酒也好。末了醉醺醺的回了臥室，他由著馬從戎伺候，馬從戎讓他寬衣，他就寬衣；馬從戎讓他上床，他就上床。獨(dú)自在黑暗中躺了一會兒，他正是昏昏欲睡的很舒服，房門忽然一開，正是馬從戎回了來。

    馬從戎摸黑上了床，在被窩中窸窸窣窣的又動了一陣。最后從被窩里伸出一條光胳膊，他把一件揉成團(tuán)的睡袍扔到了床尾。

    背對著霍相貞側(cè)臥了，他將霍相貞的手抓上來放到了自己腰間?；粝嘭懙氖趾軣?，讓他越發(fā)意識到了自己的涼。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zhàn)，他向后挪了挪，讓自己的脊背貼上了霍相貞的胸膛。

    搭在他腰間的手果然漸漸有了反應(yīng)，結(jié)實的手臂緩緩的環(huán)住了他又勒住了他。

    一場狂歡完畢，霍相貞壓在他的身上不肯下。汗津津的兩具身體緊貼了，馬從戎知道霍相貞還沒過癮。吃素吃了兩個月，霍相貞今夜一定很不好打發(fā)。

    熱汗?jié)u漸變冷了，霍相貞卻是始終不動。馬從戎被他壓得發(fā)昏，正想說話，不料霍相貞先他一步開了口，聲音很低，語氣很認(rèn)真：“你……疼嗎？”

    馬從戎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怔了片刻，然后冷笑了一下：“怎么想起問這個了？”

    霍相貞探過了頭，虎視眈眈的盯著他要答案：“到底疼不疼？”

    馬從戎嘆了口氣：“疼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習(xí)慣了?！?/br>
    霍相貞咂摸著他這句話，又在他的后腦勺上蹭了蹭汗。他一蹭汗，馬從戎就明白了，這是要“再來一次”。

    一夜過后，霍相貞和馬從戎算是講了和。馬從戎夜里幾乎是被霍相貞拆了一遍，翌日清晨他起了床，周身的痛苦并不次于挨揍。懨懨的披著棉被坐在床上，他不知道霍相貞昨夜的那一問，究竟有何深意?；粝嘭憫?yīng)該不會關(guān)心他是否疼，那么關(guān)心的是誰？白摩尼？

    馬從戎搖了搖頭，感覺自己的猜測也不對。雖然是有日子沒回北京了，但是據(jù)他所知，白摩尼現(xiàn)在的模樣可是不怎么樣。沒辦法，紅顏命薄，他也承認(rèn)白摩尼長得漂亮，是個紅顏。

    馬從戎想白摩尼，霍相貞也在想白摩尼。他想白摩尼那天要是不“疼”，自己也就不會獨(dú)自走。自己要是在的話，必能帶著他安全撤離。自己畢竟是跑過戰(zhàn)場，有膽量有經(jīng)驗。白摩尼有什么？只有一個小膽子和一身的嬌氣。

    他一直認(rèn)為白摩尼是個沒有志氣的無能之徒。然而到了如今，他轉(zhuǎn)了觀念，寧愿白摩尼再怯懦一點(diǎn)，再糊涂一點(diǎn)，再胸?zé)o大志混吃等死一點(diǎn)。白摩尼天天盼著自己能扔了拐杖，走出個正常的人模樣，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的靈魂在希望與失望之間顛簸起伏，不知道下一秒是升還是降。趙副官長在信中說，白少爺有時候一天能哭好幾次。

    心靈苦，rou體更苦。他左腿的關(guān)節(jié)粘連了，肌rou也萎縮了，每動一次都像是在受刑。在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他會把自己關(guān)進(jìn)空屋子里，撕心裂肺的狂喊。

    趙副官長的信，內(nèi)容單一而又千變?nèi)f化。上一封信他說“白少爺把拐杖扔了?！毕乱环庑潘f：“白少爺又開始走路了?！?/br>
    到了下下一封信，白少爺走路沒有走出成績，于是把拐杖又扔了。好在趙副官長吸取了教訓(xùn)，提前預(yù)備了許多副備用拐杖。白少爺什么時候要走，他就什么時候提供拐杖，決不讓白少爺干瞪眼。

    霍相貞讀了那些顛三倒四的信，讀得心如刀割，然而又無計可施。他只盼自己忙過這一個月后，可以回到北京，陪著小弟過幾天清靜日子。

    38、回北京

    在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里，霍相貞決定對保定全旅做一次檢閱。這個旅的旅長，已經(jīng)由他親自兼任，全旅上下的軍官，也在他的指示下做了大換血。雷厲風(fēng)行的把整個旅拆洗了一遍，他倒要看看隊伍是否脫胎換骨。

    結(jié)果在檢閱之時，顧承喜所帶的第二團(tuán)第三營大大的出了風(fēng)頭。第三營全由新兵組成，也不知道顧承喜那兵是怎么招的，一個個小伙子不但精氣神足，甚至連個頭都是差不多高，排成方塊隊伍之后一看，是分外的整齊。新兵一共有好幾個營，全是一起受的訓(xùn)練，如今拉到檢閱場上了，立刻分出了高低上下。齊步走是第三營走得好，前后左右轉(zhuǎn)也是第三營轉(zhuǎn)得齊。及至輪到射擊了，第三營的新兵們更是訓(xùn)練有素，舉槍放槍全隨著顧承喜的口號走，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沒有。第三營踢著正步走出檢閱場時，霍相貞微笑著輕輕鼓了掌。后面的高級軍官們見了，立刻拍馬跟上，一瞬間拍出了個掌聲雷動。

    馬從戎筆直的站在霍相貞身后，此刻便上前一步，很有分寸的笑道：“還是大爺慧眼識人，沒想到顧承喜有個帶兵的本事?！?/br>
    霍相貞望著前方一點(diǎn)頭，心中幾乎納罕。他是愛才的人，對于才子，總要高看一眼，哪怕才子不得人心。顧承喜距離“才子”二字，當(dāng)然還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不過憑著他的出身和知識，能夠做出這般成績，對于霍相貞來講，已經(jīng)堪稱是匪夷所思之事了。

    先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濫事，已經(jīng)隨著時光慢慢的淡化?；粝嘭懖恢挥X的過了那一道坎，如今重新審視了顧承喜，越看越感覺他還不錯。單憑著他當(dāng)初能夠自動的隨著新兵一起訓(xùn)練學(xué)習(xí)，便可知他是個有心的人，值得栽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這一次檢閱，很令霍相貞滿意。他是個大方的人，誰令他滿意，他就賞賜誰。而全旅的官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熬了幾個月，如今終于得了大赦以及大洋，自然也都起了狂歡的心思?；粝嘭懖还軇e人，單獨(dú)的給顧承喜放了假，讓他自由行動，回北京歇歇也行，去天津玩玩也行。顧承喜站在他的面前，因為受寵若驚，所以說起話來含羞帶笑的：“我跟大帥回北京吧，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霍相貞最近十分酷愛喝茶，端著他那個蛋大的茶杯，他晃著腦袋吹熱汽，然后試試探探的抿了一口：“可以?！?/br>
    顧承喜見房內(nèi)沒別人，便留戀著不肯走：“大帥，聽說……您夸獎我了？”

    霍相貞抬眼看他：“馬從戎說的？”

    顧承喜立刻搖頭：“不是，我聽別人講的?！?/br>
    霍相貞垂下眼簾，繼續(xù)吹氣：“沒錯，夸了。”

    顧承喜嘿嘿一笑：“謝大帥夸獎。”

    霍相貞認(rèn)為茶的溫度已經(jīng)適宜了，便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請記 住我)熱茶甫一入口，立刻燙得他一吸氣一皺眉?？墒钱?dāng)著顧承喜的面，他還要保持一點(diǎn)威嚴(yán)。咽火炭似的咽了熱茶，他沒好意思伸舌頭，只能不動聲色的呼了一口熱氣：“不要驕傲?！?/br>
    顧承喜敬了個軍禮：“是！”

    霍相貞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一揮手：“下去吧?！?/br>
    顧承喜嬉皮笑臉的，舍不得走：“大帥剛才是不是燙著了？我給大帥倒杯涼開水？”

    不等霍相貞回答，他走上前去，拎起桌上的大瓷壺到了一玻璃杯水，雙手捧著送到了霍相貞面前?；粝嘭懡舆^水杯，仰起頭一飲而盡。水滴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他正想擦，忽然意識到顧承喜正在笑微微的注視著自己。

    “看我干什么？”他開誠布公的問：“不要看我，多看看你自己。吾日三省吾身的道理懂不懂？”

    顧承喜接了他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原位：“我沒文化，大帥給我講講？”

    霍相貞沒有長篇大論的癮，于是言簡意賅的告訴他：“去問馬從戎?！?/br>
    他坐著，顧承喜站著。從褲兜里摸出一條雪白的手帕，顧承喜伸了手，輕巧的為他擦了嘴。動作太快了，幾乎是一發(fā)即收?；粝嘭懤洳环赖谋凰檬纸伈淞四?，下意識的想要往后躲，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

    把茶杯往身邊的桌面上一頓，他低聲說道：“顧承喜啊顧承喜，我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要開染坊！”

    此言一出，讓顧承喜訕訕的退了一步?；粝嘭懱?jīng)了，正經(jīng)得簡直如同鐵板一塊，讓他撩閑的本事無從施展。攥著手帕低下了頭，他想起了一句怪里怪氣的話——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這句話是營里的教官常說的，意思，他不大清楚，仿佛是說要走的路還長。教官總說，讓他不得不記住。如今這句文詞忽然浮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中，他想自己就是“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當(dāng)個營長管個幾百人就了不起了？屁！還差得遠(yuǎn)呢！霍相貞正單槍匹馬的坐在他眼前，可他敢貿(mào)然碰他一下嗎？

    他對霍相貞不只是想，簡直是饞。可是憑著他現(xiàn)在的身份，他饞也白饞。饑腸轆轆的咽了口唾沫，他小聲開了口：“大帥，我以后……不敢了?！?/br>
    霍相貞不看他，只又揮了揮手。顧承喜乖乖退出去了，一邊往外走，一邊也是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上了這么個牌坊似的爺們兒。

    他一走，霍相貞張了嘴，一邊晾著舌頭，一邊感覺顧承喜還是帶了三分賤相。好在賤得有限，三分而已。

    如此又過了一天，霍相貞帶著隨員們起了程，浩浩蕩蕩的回了北京。其中顧承喜一路尾隨著馬從戎，直至進(jìn)了北京城后，他才離了隊伍，自行回了他的小家。

    他在保定耽擱了好幾個月，一直是音信皆無，如今驟然進(jìn)了門，讓留守在家的小林又驚又喜，站在院子里對著他叫：“你回來啦？”

    顧承喜和部下小兵們在一起摸爬滾打了許久，先前養(yǎng)出的一點(diǎn)白嫩勁兒全沒了，并且還瘦了一圈。他這個小四合院雖然不大，但是被小林收拾得處處潔凈，讓他甫一進(jìn)門便覺舒服：“屁話！我不回來誰回來？你等誰呢？”

    小林撲向了他，他高，小林卻是還沒長成，可以輕而易舉的竄到他的身上纏?。骸拔业日l？我等你唄！”然后他在顧承喜的臉上親了一口：“走了這么久，你給我?guī)Щ厥裁春脰|西沒有？”

    顧承喜鄭重其事的答道：“給你帶了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