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復變函數(shù) ...

    整個過程就是過去眾多胡攪蠻纏式的庭審再現(xiàn)：我的發(fā)言頻頻被粗暴打斷，公訴人邏輯混亂漏洞百出，心不在焉到卷宗都能讀錯。法警不停地進來遞條子，法官完全成了一個沒有大腦的擺設(shè)，場外的監(jiān)控器前大概正上演著千百年前的垂簾聽政。我啞然失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只不過這一回，荒唐的事全部疊加起來，還治于我。

    袁城也知是場硬仗，卻沒料到局面會糟糕至此，臉色一直很陰沉。他低頭與我私語：“風向有問題，估計里面有大人物?！蔽覐念^至尾聯(lián)系起來一想，只覺沒有邏輯，原告及家屬身份我做過調(diào)查，沒有大人物，即便上頭風向是朝著要佟帥死的那一邊，也沒有理由對我單獨下手——為什么不動二辯，不動老袁？

    就這么胡攪蠻纏中到了舉證階段，我原本擔心中院搞花樣不讓證人出庭，結(jié)果卻是自己這邊出了岔子，錢曉峰一臉慌張地進來俯身向我：“鄧建國跑了?！?/br>
    之前我安排錢曉峰看著鄧建國，一直同吃同住，這老哥們收了我三萬塊倒也是一副死心塌地的樣子，誰知臨了給我演這么一出。我對老袁說：“這案子影響大，今天肯定判不了，你先拖著，我去想辦法?！?/br>
    門衛(wèi)那調(diào)了錄像看，鄧建國應(yīng)該是開庭一個小時左右走的，穿的還是那件大號拉鏈衫，佝僂著腰背，走的時候還慌張地朝里面看了一眼，表情說不出的詭異。錄像到他出了大門為止，因此也不知他究竟為何離開，又有什么人在接應(yīng)。我又問了錢曉峰，他說這幾天都很正常，二十四小時與他共處，沒有什么能夠改變想法的誘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卻莫名生出十足的信心來，出了法院沒幾步便有記者上來采訪，鏡頭前我努力將這種信心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說今天的法庭，沒有贏家，每個人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它毀了三個家庭，佟帥不該成為制度問題的替罪羊。

    回去的路上，錢曉峰一個勁地問我，說老袁的意思是上面已經(jīng)有定論了，這案子基本成了死案，你怎么還這么有信心？

    我反問他：上面是誰？

    他沒說話，只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那表情折射出他此刻的心里所想：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怎么一夜之間天真到了這個地步？

    我告訴他：當世上所有人都把欲望當理想，世故當成熟，麻木當深沉，怯懦當穩(wěn)健，油滑當機智，只能說明這個社會的底線已經(jīng)被擊穿，所以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說你的勇敢是莽撞，執(zhí)著是偏激，求真是無知，激情是幼稚。當那些兜售社會經(jīng)驗的流氓朝你的夢想投去各種嘲諷甚至踐踏時，你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還他們一句：傻逼！

    他幾乎愣住了，看向我的目光也似乎復雜了起來。

    我又說：“這是我唯一能教給你的東西?！?/br>
    曾幾何時，我也虛情假意地裝圣潔之人，扮人生導師，不過為樹立一座虛偽的雕像，巍然高聳卻中空無物，此刻我卻感到舒適與滿足，沒有目的，沒有算計。我只想，一切都不會比現(xiàn)在更好了，盡管一切都是那么的糟糕。

    回到律所第一件事就是給手機充上電，因為實在是太累，我竟在沙發(fā)上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林寒川打來電話，約我晚上在藍吧見面。

    我確實等他給我一個說法，就算是鴻門宴，也非去不可。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他，以前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將來更不會有，恰恰相反，他應(yīng)該害怕我：或許他有棍棒，但只要他不能打死我，我就不會做跪著的那個——他手中并無其他籌碼。

    “那些人，不會因為你下跪便對你仁慈?！边@句話是很多年前我父親教給我的，我想我跪了這么多年，到了這會兒才總算領(lǐng)悟了些，然而卻也不失為好事一樁。

    約在九點半，我提前半個小時到場，想弄點什么喝喝，穩(wěn)定一下情緒。我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會有一場硬仗，可能免不了碰擦，也可能完全沒有硝煙。

    剛要了杯啤酒在吧臺邊上坐下，身后熟悉的聲音襲來，直讓人頭皮發(fā)麻。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百利甜和一個老男人坐在沙發(fā)里，說著令人作嘔的情話。很快，他也注意到了我，接著迅速地與那男人低語幾句，拎了包打算離開，老男人表情不悅，卻也沒有阻攔。

    這事簡直奇了。前一陣子他非我不嫁的那勁頭還歷歷在目，怎么一夜之間便成了另一個極端——避我不及了？

    我生了好奇心，就走過去截住他，故意沉著嗓子撩他：“為什么這么怕我？”

    他甚至連眼皮都不抬，一把推開我。我便越是不讓他走，將他拉至一處空地，問他：“那晚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那一晚，我替左寧代了半斤多酒，吐得不醒人事，恰好那晚百利甜在我家樓下等我，向我討要一個說法。也正是那晚之后，這小子就突然人間蒸發(fā)了。

    他終于抬起頭看我，目光中充滿憤怒：“你跟左寧談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說那都是過去式，沒必要拿出來說啊。

    他哼了一聲：“差點沒把我害死。”

    我聽出這話里有話，就問他：“什么意思啊？”

    他說：“沒什么意思。你就當我什么都沒說過，以后我不糾纏你，你也別給我找麻煩，行不行啊哥，算我求你了?！?/br>
    我平生最恨別人說話這種腔調(diào)，就說：“行，那我不問你，我直接去問左寧?！?/br>
    “哎哎?！彼薹薜乩∥遥澳阋獑柫宋揖蜎]好日子過了，那可不是好惹的主?！?/br>
    我點了根煙，瞇著眼睛看他：“早該這樣嗎，展開說?！?/br>
    “你也知道，我們學校最不缺的就是這種富二代，名義上弄個藝術(shù)學學，實際上就是混日子，他們有自己的圈子，基本不跟圈子外面的人來往，大多數(shù)張揚跋扈，做事只看心情，左寧在這幫人里面算是中心，但又跟其他人不一樣，他稍微低調(diào)一點，不怎么愛出風頭，有點喜怒不形于色，但是手段很毒的……”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你這是電視劇看多了吧，用詞還一套一套的。

    左寧低調(diào)可能是真的，但你要說他喜怒不形于色，我簡直要當街拜倒。

    他說：“你先別笑，我給你講個事情。他本科的時候和我們播音系一個叫何宇的人走得很近，幾乎就是半公開的關(guān)系，后來這人劈腿了，跟一個小師妹好上了，結(jié)果沒過幾天，就聽說這姓何的半夜從寢室陽臺摔下去，摔斷了腿，在家養(yǎng)了半年之后還是沒法完全康復，留下后遺癥，最后退學了?！?/br>
    我說這能說明什么問題？

    他說：“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何宇從來沒住過寢室，一直住左寧給他租的小高層，而且聽說那一晚他其實是被人扔下樓的?！?/br>
    我突然有點不寒而栗，然而還是不能相信，我說：“你的意思是左寧做的？謠言吧?！?/br>
    他問我討了根煙點上，說：“一個月以后小師妹突然精神開始失常，鬧得全院雞犬不寧，最后被強制住院治療了。要說這事跟左寧沒關(guān)系，誰信？”

    我心說我得信啊，要這小子真有這么陰毒，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幾百回了，且回回都得是凌遲車裂級別的。我豎起大衣領(lǐng)子，關(guān)切地拍了拍他的背，說你少抽煙，還要靠這嗓子吃飯呢。說完便往酒吧走去。

    走出沒幾步，他在后面喊我：“你不會跟他說吧？”

    我轉(zhuǎn)身朝他搖頭：“放心吧?！?/br>
    這一刻我又有些疑惑了，因為他眼中的恐懼似乎是有理有據(jù)的，不像是編造出的謊言。

    其實他說的那些事情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其他人身上，我都是會相信的，可是左寧……這太荒唐了。

    回到酒吧的時候看見我那杯啤酒還在，就朝吧臺過去，酒保探了身子對我說：“林檢在二零六等你?！?/br>
    我抓起杯把，吞了一口，問他：“幾個人來的？”

    他說：“就他一個。”

    我點點頭，端著酒杯離開吧臺，說：“結(jié)他賬上?！?/br>
    進了包廂，林寒川果然只身赴宴，我見他表情和善，當即惴惴不安：這是計劃周詳?shù)淖孕拍?，還是故弄玄虛的煙霧彈？

    我在他邊上坐下：“直接進正題吧?！?/br>
    他掏出煙，扔了一根給我，自己也點上，說賈臣，你不會真以為是我在搞你吧？

    我說老林你還記不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你說我們這些同窗，將來注定有一半是要搞另一半的。我當時以為，你在說立場相對的事，現(xiàn)在我明白了，即使是穿一條褲子同流合污的，也沒太平日子。利益使我們走到一起，利益也會使我們爭鋒相對。

    他苦笑了一聲，說：“賈臣，我們在一間屋里睡過四年，我以為你會把我當兄弟看，但是我發(fā)現(xiàn)不管我怎么努力，你都沒把我當過兄弟，只要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認為是我做的。我有那么面目可憎嗎？”

    我反問他：難道不是嗎？不要跟我說程語的事你不知情，顧升裝病你也被蒙在鼓里，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你肯定清楚。

    他沒有接下去，吸了口煙說：“我之所以知道你昨天的事，那是因為左寧的第一個電話是打給我的?！?/br>
    我說：“他為什么會打給你？”

    他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幫你分析分析?！?/br>
    我說：“分析什么？”

    他說：“整件事情?？赡苣阌X得今年發(fā)生了很多，回回都逼你到一個艱難的境地，但你仔細想想，哪一件真正地擊倒了你？沒有。你不覺得，這些事情更像一個個善意的提醒嗎？一聲當頭棒喝，對你說，哥們，你走錯路了?！?/br>
    我突然一個激靈，繼而感到幾絲涼意，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今天來就是想跟你解釋下，省的你老是懷疑我?！?/br>
    我氣血上涌，又感到無奈，呆坐了半天，最后竟生出一絲慶幸來。又想起老顧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老林是好人。

    林寒川說：“你的內(nèi)心不夠強大，太容易搖擺，似是而非的價值觀左右著你，使你時常感到迷茫。”

    我說：“或許吧。”

    “每個人都有一個理由，只要這個理由足夠充分，手段并不重要。”他又說，“我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我也在做一些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即使過程并不那么光明正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