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的進化論告訴我們，人類將不會再進化，而我卻想否定這個命題：人類終將進化成一個只有嘴的生物，連大腦都不再需要。

    35、扯蛋 ...

    刑二庭庭長黃河十年前視我如糞土，如今將我看做ATM，需要時則一個電話砸過來，連密碼都不用輸就能提走一筆筆金錢，而人們又常言道，要視金錢如糞土，因此這十年下來，我在他眼中，仍為糞土。

    剛從語言學校走出來，他的電話就到了，沒有任何緩沖，接起來就是命令的語氣：“來華冠漁莊，就等你一個了！”這話說的我來火，什么叫就等我一個，分明是人不夠找我湊數(shù)，哪有請人吃飯等到飯點了才通知的道理？

    我說今天什么主題？都哪些人??？他說沒事，就是系統(tǒng)內(nèi)的朋友一起聚聚，你別想的太復雜。我哦了一聲：“要我?guī)c什么過去？”他說也沒什么，對了，你要是方便的話路過超市買兩瓶天之藍過來，我一聽便回過味來，但又一想，法院不是搞禁酒令，中午不讓喝酒么？接著便問他一箱夠不夠，他說你看著辦吧！

    跟這幫人講話太累，就跟機關(guān)開大會要領(lǐng)悟會議精神一樣，意思基本靠猜。表面上說天之藍，那最低也得是夢之藍了，我把車開到經(jīng)常買酒的一家洋河專賣門口，按了按喇叭，老板認得我的車，一路小跑出來，隔著車窗沖我扯出一臉真誠的笑：“賈老板，好久不來了啊，忙什么呢？”

    我說忙什么，忙著上法庭說相聲。他大笑：“進德云社了沒？”我說：“今天不聊天，我趕時間，你給我搬兩箱夢之藍到后備箱?！彼θ莶蛔儯骸笆呛炞诌€是現(xiàn)結(jié)？上回兩箱酒錢還沒……”我打斷他，說先掛賬，回頭去律所一塊結(jié)，我還能差你錢不成？！

    他趕緊賠笑：是是是，賈老板從來不差錢。我說老板可以是假的，酒一定得給我真的。他急得臉紫：“我敢拿假酒糊弄你們？我不想要命了?。浚　蔽艺f開個玩笑，你別激動，趕緊去搬酒，我真趕時間。

    一箱四瓶，一瓶五百八，兩箱酒一共四千六，想想我rou疼，倒不是拿不起，只是平常這幫人吃飯都是掛在公帳上，由納稅人集體平攤來買單，今天怎么想起來占我便宜了？等于說我吃虧還吃了雙份的，心里難免膈應(yīng)。

    車開到華冠漁莊，進了包廂，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是個大雜燴：公檢法都有人在，連市局刑偵大隊的隊長陳鋒都到了。這人我有所耳聞，但從未有幸私下照面，聽說是把硬骨頭，十年前抓貪污犯一直追過邊境追到俄羅斯，零下三十多度冰天雪地里執(zhí)行任務(wù)，一雙腿就在那兒給凍下來了，到現(xiàn)在還不很靈光，所以他已經(jīng)不親自帶隊執(zhí)行任務(wù)了，而且最近風傳說有要調(diào)去機關(guān)業(yè)務(wù)處的跡象。

    我進去之后一直覺得氣氛不大對頭，搞不清主題是什么，該說點什么，又該敬誰酒，不過看入座后陳鋒上座，知道這十有七八是為他請的客。我看清主次，便端起酒杯，朝他揚了揚，說陳大隊，敬你。

    黃河在一旁指示我：“你是第一次跟陳大哥喝酒吧？就站那敬啊？打的！”

    “打的”是一個酒桌用語，意思就是端著酒杯親自到這人面前敬酒，以示誠意，我被黃河這么一喝，只好拉下面子下位，到了陳鋒面前，恭恭敬敬地說：“陳大隊，久仰大名，95年那個案子辦得太快人心！”

    他這人一看就是真正的脊梁骨，反感溜須拍馬，厭惡阿諛奉承，拿眼角掃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一般般?！?/br>
    我被晾在原地，尷尬無比，進退不是，而他似乎也沒有想讓我下臺的跡象，就這么僵了一會，他老婆在邊上打圓場，扯扯他衣下擺，低聲道：“你給人家賈律師點面子行不行？”他目視前方，腰背筆直：“我陳鋒在公安系統(tǒng)這么多年，誰的面子也沒給過！就是他周永*來，我也不會給他面子的！”

    他老婆我認得，以前在林寒川手底下干過批捕處副處長，是個干練而知性的女人，一起她吃過幾頓飯，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好。陳鋒這人不善交際，脾氣頂天，這些年都是她在外面周璇打點，才沒在系統(tǒng)里跟人結(jié)梁子。

    他老婆被他氣得不行，把杯子拿起來硬塞給他，臉色非常難看：“今天這頓就是為你請的，你就算不給別人面子，能不能給我點面子？”陳鋒沉默了幾秒，突然吼道：“為我請？！我有什么可慶祝的？！老子干了一輩子刑偵，現(xiàn)在調(diào)老子去裝備，什么意思？干脆免我職算了！”

    眾人一陣唏噓，紛紛勸他，說老陳，調(diào)裝備是好事，你都這把年紀了，還沖在第一線，不合適啊，而且你調(diào)去裝備做處長，還不是平調(diào)，這可是升職啊。

    陳鋒一言不發(fā)，臉色烏黑，半天才把杯子一摔：“我陳鋒行得正坐得直，該抓的人不會漏抓，不該抓的人也不會亂抓，辦案這么多年從來不怕得罪人，誰在我背后搞小動作，誰要我日子不好過，我心里清楚，不要以為有權(quán)就能頂天，現(xiàn)在是法制國家，還輪不到你個人來說話！”說完就走了，留一眾食客面面相覷，他老婆無奈地向眾人賠禮道歉，方才追了出去。

    我心里一陣唏噓，想想自己這么多年，看著多少人真誠地在面前大造謊言，裝崇高，裝圣母，受了委屈不張揚，遭了陷害不聲張，只為伺機而動，厚積而薄發(fā)，這一刻倒因為一句直白的抱怨而感慨萬千。

    陳鋒走了之后氣氛反而轉(zhuǎn)為祥和，這飯局缺了主角竟然一樣風生水起。

    中途我接到個電話，是左寧的號碼，我跑出去接，結(jié)果卻不是他的聲音：“賈大狀，還記得我嗎？二寶?！?/br>
    我頭皮發(fā)麻，下意識辯解：“那天的事我完全不知情，你別亂來?！?/br>
    他放聲大笑：“你怕什么啊賈律師？我跟你提那天的事了嗎？你別緊張啊?！?/br>
    我不想讓他占據(jù)主動，于是口氣照硬：“有話直說，別兜彎子?！?/br>
    他也不含糊：“晚上請你吃飯，來不來？”我大笑：“說我還以為什么事呢，不就是吃飯嗎？一定到，時間地點告訴我?！彼麤]想到我是這反應(yīng)，愣了一秒才說，賈臣，你夠膽啊。我說不是我夠膽，是我跟你沒仇，你就是單純想跟我吃飯對吧？

    他陰笑兩聲：“晚上八點，閱江樓，水榭廳?！闭f著要收線，我趕緊大喝一聲：“慢著！”他的聲音慢悠悠地由遠及近：“還有什么事啊大律師？”我說你把人放了。

    他大笑：“我還以為你不在意這事哪？這小子是你什么人?。靠茨阃χ眴?？”我說你別亂來，拘禁三年有期，綁架上不封頂。他呸了一句，說你少嚇唬老子，老子就是來接你家小公子放學回家的。

    我心里把他罵成狗，嘴上卻不敢再逞強：“你把人放了，我晚上肯定準時到?！?/br>
    他哼了一聲，這才對嗎，說別他媽跟老子裝逼，說完朝旁邊吼了一句：“送大少爺回家！”

    我方才長舒一口氣，心想這都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王二寶盯上我又是為了什么，總不至于叫我替老顧受過吧？雖說大寶進去是我一手cao辦的，但這仇恨分明，不可能問責于我。

    過了會兒又打了個電話給左寧，這回倒是他接的了，我說你別怕，現(xiàn)在在哪呢？

    他說我沒事，就快到家了，他們沒對我怎么樣，都挺客氣的。

    我一聽這話，心里著急，這幫土匪怎么可能客氣？回包廂跟眾人打了個招呼，提包要走，黃河臉一沉，說賈律師，你急什么？是家里死人了嗎？

    我氣得血直往頭頂沖，心想老子慣你慣出毛病來了？這么多年伺候著，你不給我面子，也該給錢面子吧？當官有你這么當?shù)膯幔渴苜V索賄的有像你這么理直氣壯的嗎？但是一桌人看著，我也不敢發(fā)作，只好做了一揖，說實在對不起，家里有急事，先走一步。席間有一個檢察院的，知道我跟林寒川走得近，趕緊打圓場：“家里有事就讓人家先走吧?！秉S河哼了一聲，擺擺手。

    我憋了一口氣，默默地退出去，到了停車場一拳砸在自己車門上，警報滴滴作響。

    拿鑰匙轉(zhuǎn)開防盜門，發(fā)現(xiàn)左寧已經(jīng)到家了，我一把把他拽過來，左看右看說你傷哪了沒？他直直盯著我，說賈臣你在外面到底惹什么人了？

    我差點沒把他扒光，確定沒有問題才靠在沙發(fā)上點了根煙，吸了兩口突然想起顧升，果斷掐在煙灰缸里：“我得戒了?！?/br>
    他默默地坐在我身邊，我知道他心里害怕，應(yīng)該解釋幾句使他安心，但此刻自己也心煩，有點不知所措，老顧又在醫(yī)院里躺著，這事不能向他開口，到底該如何處理，晚上該不該去，又該找誰求救？我想到林寒川，但又覺得他不太可能再插手，滅了的煙又再點起來，一口一口猛吸著，屋子里滿是煙霧。

    左寧突然伸出手按住我手背：我會陪你。

    我勉強地笑笑，將他手握緊。

    晚上到了閱江樓，王二寶正齜著牙坐在圓桌后面，滿滿堆了一桌菜，讓我想起有一年春晚上趙本山演的那個《扯蛋》。

    見我來了，王二寶也不起身，擎著筷子大快朵頤，我也不跟他客氣，拉開椅子坐他對面，說怎么也不等我來就開吃了？不厚道啊你。

    他夾著一筷子不知道什么魚，跟做瓷器活似的雕琢了半天，才拔出一根卡子，掃了我一眼，說賈律師，我有個案子，想問問你。

    我問什么案子？

    他說在監(jiān)獄里受到人身傷害的，這種能不能上訴？

    我想了想：這個困難，沒法調(diào)查取證的，在里面挨打都是家常便飯吧，一般我們不受理的。

    他笑了笑，把筷子放下：“那我們做家屬的就沒辦法了嗎？”

    我說也不是，送點錢上下打點打點吧，不過這我也是聽人說的，畢竟我沒進去過么。

    他陰測測地說：“賈律師，你看我這些年都東躲西藏的，要飯的日子也過過，實在是沒錢，你能不能借我點？不多，就五十萬。我知道你也有哥哥，做弟弟的總不希望自己哥哥在里面吃苦對吧？”

    我眼皮一跳，知道他這是敲詐來了，雖然也有過思想準備，但總覺得這事不該沖我來，便說這事你該找老顧，他肯定愿意出這個錢的。王二寶作驚喜狀：“哦？你是這么覺得的？”我點點頭：我?guī)湍阆朕k法。

    他猛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賈臣你真夠兄弟！顧升替你拿兩百萬擺平了楊其志，你竟然連五十萬都不肯替他出，果然是好兄弟！連我都干不出來的事，你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牛逼！”

    我被他說的又羞又臊，心里滿是悔意，臉上一陣發(fā)燙，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老顧……兩百萬？怎么回事？”

    他走過來，在我背上用力拍了拍：“我不管你這錢是找老顧拿還是自己出，總之明天中午十一點半，我找你拿錢！”

    我坐在那里，望著一桌子菜，想起小品《扯蛋》里那串甲魚蛋，想想覺得自己真的連王八都不如。

    36、浩劫與重生 ...

    從閱江樓出來的時候，左寧沖上來抱住我，我把他摟在懷里，想說些什么，卻又無話可說，嘴唇動了動，周圍全是白噪音。石城夜色如墨，一切都是如此黑暗，爛得如此徹底。

    開車去了趟醫(yī)院，想跟老顧談?wù)劊冀K邁不開步子，就在住院部的樓下抽了根煙，煙還是張愛民給我的那包。抽到一半，有個護工過來找我討根煙，我便把剩下的全給了他。他千恩萬謝，過一會兒又折回來，說師傅，你這是假煙吧？我說怎么地就假了？他撓撓頭：金南京我抽過，是金殼子，你這是黃滴哎。我大笑：那你還還給我?。克肓讼?，把煙塞給我：金南京抽不起你可以抽紅滴嘛，假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我握著煙坐在花壇邊大笑了一陣，突然覺得很累，什么話也不想說。到家放了一池水，泡到睡著。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天光已經(jīng)大亮。

    我總是覺得將有什么要發(fā)生，又覺得不會有。人在三十出頭的時候總會開始反省，但反省后更多的是絕望。因為該來的已經(jīng)來了，剩下不該來的，似乎永遠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