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茂從小就對研究所里的科研工作者很崇拜，不接受這樣帶有詆毀意味的猜測，正色回道：“他們是科學家，有底線的，沒讓我們簽同意書怎么可能私下采集基因，更別說做非法實驗了。”

    “只是隨便猜猜嘛，你這段時間變得開朗多了，沒想到在這方面還是那么較真?！蓖缕财沧旎毓の?。

    “變得”？就是說自己以前不這樣？那是什么讓自己變了？

    熊茂放棄徒勞的思考，認真投入工作。有點疲倦的一天過完，他決定犒勞犒勞自己，下班路上拐去了一家價格昂貴的進口水果店。

    店里新進了一種橘紅色的薄皮水果，說是從另一個大洲運回來的特產(chǎn)。渾圓的果子上只有一個小小的蒂，透過薄薄的半透明表皮，可以看到里面呈現(xiàn)繁復對稱圖紋的絲絡(luò)。水果貴，店家想讓人品嘗又舍不得整個地給，小小的果子又被切成小小的塊兒，橘紅色的汁水積在玉白色的碟子里，走近了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酸甜味，很吸引人。

    熊茂看得挪不開眼，嘴里自動分泌唾液。這價格雖然對他來說有點高，他還是決定買幾個回去嘗嘗。一個果子剛拿到手，心底那個被他刻意壓住的聲音猛然跳出來，大聲重復“這不對這不對”。

    劇烈的疼痛在他腦中爆開，熊茂扔下果子，踉踉蹌蹌地跑回出租屋。狹小的房間一片冷寂，除了他沒有別人的印記。鋪天蓋地的痛苦中，熊茂仿佛被心底那個聲音馴化了，口中也喃喃：“這不對，這不對……”

    那果子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手里，應(yīng)該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替自己剝開；屋里不應(yīng)該只有他一個人，應(yīng)該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在等自己……有什么被自己忘了？有誰被自己忘了？

    誰？

    誰……

    瘦骨嶙峋的熊貓睜開眼睛，眼淚劃過眼角，滲入毛發(fā)，從熱到冷的溫度喚回了他的感知。

    一雙溫柔的手為他擦掉眼淚，低啞又熟悉的聲音問：“夢到什么了？睡著都在哭。”

    熊貓張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下一刻，他變成了一個赤\裸的人類，全身干癟黯淡，只一雙眼睛濕潤明亮。

    “夢到，忘記你了?！彼穆曇籼撊跗扑?，到最后已是氣音，那雙手的主人卻聽懂了。

    像是想到了夢中的情景，悲傷還在滯留，未盡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床邊的人耐心地為他擦了又擦，大拇指按在太陽xue，皮膚挨著皮膚，一股帶著酸的熱流從腹部流到心臟，又沖出眼眶。

    “怎么還越擦越多了？”那人似是無奈地笑笑，接著寬闊的額頭就抵住了他的額頭，溫熱的氣息噴到他的唇上。

    “我在這里?！?/br>
    你回來了。

    “你的病都治好了?！?/br>
    我還在這個世界。

    “什么都不用擔心了。”

    和你在一起。

    四瓣唇貼到了一起，干燥挨著干燥，然后就混入了咸與澀，逐漸變得濕潤。

    盡管熊茂想一直一直看著墨遷，他剛剛蘇醒又經(jīng)歷了急切變身的身體還是承受不住，很快就又陷入深眠。只是這一次，男人知道他會正常地醒來。

    仔細地替青年蓋好被子，墨遷走出房間。沉睡多時的胃正兇猛地叫囂著饑餓，他得去找點吃的。漫長的旅途、揪心的等待，此刻他才真正放松下來，連腳步都變得輕盈。

    熊茂再次醒來的時候，墨遷已經(jīng)陪在旁邊。青年精神好了許多，視線一點一點撫摸過愛人的臉龐，終于確認不是他淚眼昏花的效果，家長真的滄桑了好多，臉上的紋路變得深刻，好像只在眨眼的時間就老了幾十歲。

    熊茂著急地抬手，無力的手臂卻在中途就掉了回去。

    “別急，慢慢來?！蹦w彎下腰，把臉放到他手心，還笑著蹭了蹭。

    “我睡了多久？”

    “不久，不到五個月，薩羅穆拿到原始基因后，為你做了完整的修正才喚醒你?，F(xiàn)在你的身體已經(jīng)沒問題了，過段時間就能恢復健康。”男人說到這個嘴邊的笑意就沒斷過。

    “那你怎么……”熊茂心疼得說不下去。

    看到青年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墨遷本已找好了不會讓他那么愧疚的理由，說出來的卻是實話：“我去了一趟你的家鄉(xiāng)，那里太遠了，跨越空間讓時間也在我身上流逝得快了些，但我賺到的更多，不僅異能連升了很多階，還看到了你過去生活的地方。哦，是你過去生活的地方現(xiàn)在的樣子?！?/br>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熊茂知道事實肯定不會那么簡單。很多天后，當熊茂有機會和其他人談?wù)勥@些日子的時候，終于從菲碧口中聽到了他帶著原始基因回來時是什么樣子。

    “駕駛的死神不見了，輕甲也不見了，身上的衣服像出土的文物，一碰就碎掉，臉上也像蒙著一層灰塵?？傻人赐暝钃Q完衣服出來，那層灰塵還在。”

    熊茂永遠記得這段話，每次晚上想起來，就會轉(zhuǎn)身用力抱住旁邊那個人。

    但此刻，他的心神被更多東西牽引，急切地問：“我的家鄉(xiāng)？過去生活的地方現(xiàn)在的樣子？”

    墨遷見故意提的內(nèi)容達到了目的，心里悄悄松了口氣，握著他的手回答：“你的家鄉(xiāng)，地球，那是顆美麗的星球?！?/br>
    那個名字出來的時候，熊茂渾身都僵硬了。墨遷可以想象到他的震驚，握著他的大掌用力了些，不等他問就主動介紹起了他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

    熊茂聽著男人講他所去的那顆星球，自然環(huán)境、科技水平、民眾生活，還有近代歷史，震驚得說不出話。墨遷口中的地球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那確實是他曾經(jīng)的家鄉(xiāng)，陌生則是因為這顆家鄉(xiāng)星球已經(jīng)在他上輩子死去后，又旋轉(zhuǎn)了四百多年。

    從2035年，到2451年。穿越四百余年，跨越兩個星系，他擁有了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了兩次成長，懂得了愛。

    現(xiàn)在，那個把他兩段割裂的人生串聯(lián)起來的最重要的人用親昵的口吻責備：“你怎么不告訴我你來自地球，是喜歡當我的小孩嗎？”

    ☆、第章

    浩浩宇宙不在意一個渺小的人類穿過它的一片水域，萬萬星辰也注意不到一粒擦過它們的微塵，只有亙古不變的規(guī)則不帶一絲偏向地運行，任何置身其中的存在都逃不過其嚴苛統(tǒng)治。

    墨遷出現(xiàn)在加拉赫在地球的家里時，這位叔叔嚇得豆腐乳都掉了，花了好久才相信這真是自己兒子那位竹馬竹馬的朋友。

    墨遷比亞爾維斯的信息先到，加拉赫對奧萊星系眾人眾事的認知還停留在幾年前。

    在一大堆他想問的問題里，其中一個打敗其他跑到了最前面：“孩子，你怎么這樣了？那邊日子很不好過嗎？”

    此事說來話長，但此時墨遷不只是墨遷，還是趕時間的墨遷。

    聽他幾句話概括了聯(lián)邦和個人的經(jīng)歷，加拉赫不得不靜默下來，消化并自行補全了未盡之言。最后他拍著墨遷的肩膀感慨萬千地說：“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我以為自己的愛情已經(jīng)夠驚世駭俗了，你小子的還要更厲害。放心，需要什么叔叔幫你，這個地方叔叔已經(jīng)混熟啦?！?/br>
    這話還是靠譜的。相比給亞爾維斯錄視頻的時候，加拉赫在地球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變，他追到了心上人，正在準備求婚，開了一個食品超市，邊吃邊賣，語言關(guān)也過了大半，為一個“外地人”提供支持完全沒問題。

    墨遷也不需要更多，他時間有限，只想馬上拿到原始基因離開。其他疑問等熊茂恢復再了解不遲，就算永遠得不到答案也沒關(guān)系，沒有什么比兩個人好好在一起更重要。

    可當他在加拉赫的指引下進入附近山脈，看到野外大熊貓的生活場景，近距離接觸這種跟熊茂的獸形別無二致的動物后，除了親切感，他還突然有了一種走錯方向般的恐慌。

    地球的大熊貓早已習慣它們的人類鄰居，要么熟視無睹地走自己的路，爬自己的樹，要么主動過來蹭蹭，討要吃的，采集一點血液和毛發(fā)是很簡單的事。為避免血液和毛發(fā)在返回的路上發(fā)生改變，墨遷立刻按薩羅穆教的方法進行處理，還潛入地球數(shù)據(jù)庫，拷貝了大熊貓研究資料。

    拿到這些，他就應(yīng)該離開了。

    死神和輕甲在來的路上就毀掉了，加拉赫好心地把自己的飛船讓給了他?！澳汩_走吧，我也用不上了，以后你們夫夫和亞爾維斯一起來看我?！焙糜迅赣H把話說得很輕松，好似未來什么都不用擔心，大家有空就可以隨意走個親戚。

    沒什么要準備的了。墨遷站在加拉赫房里，透過窗戶最后看一眼這個與熊茂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地方。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他們走得很慢，享受著富足的時間。加拉赫說過，附近的居民喜歡晚飯后出門散步。一家三口走到路燈下，少年正好側(cè)過身來，帶著嬰兒肥的臉讓墨遷想起熊茂剛變成人的樣子。

    這里是熊茂的家鄉(xiāng)。

    這個念頭就像一道閃電，把一直隱在黑暗中的另一條線索照亮。

    自己和亞爾維斯告訴熊茂他是森勒星人時，他沒有否認，亞爾維斯去往森勒星尋找原始基因時，他也沒有阻止，這說明他并不確定自己來自哪里，那他是怎么知道大熊貓的？

    薩羅穆說熊茂的基因是人為融合的結(jié)果，那這么做的人是誰？他或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小滾滾又是為什么、在哪里落到戎奇海盜手里？

    墨遷本以為這些問題對救回愛人來說不重要，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陷入了誤區(qū)。

    薩羅穆認為熊茂的基因是動物和人類基因的拼接，他并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天然的獸人。亞爾維斯自己是獸人，傾向于認為熊茂原本也是獸人，只是基因被動了手腳，墨遷先入為主地認同好友的看法?？僧斔吹秸嬲拇笮茇垥r，就明白在這一點上，恐怕薩羅穆才是對的。

    但這時他還漏了另外一點：動物基因的來源找到了，那人類基因呢？

    從一開始，亞爾維斯和薩羅穆就默認他們要找的原始基因是動物的，因為他們已經(jīng)研究人類很多年，因為兩者中未知的是動物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