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素婷的去世，再比如說，方耀最終對段家放了手。

    方耀這個人，倒是一輩子都不曾變過。所以說人性，本來就是世上最復(fù)雜的東西，段誠知道自己終究是猜不透的。

    段誠往北城門的方向走去。中途遇見過巡夜的士兵，段誠出示了余新皓送來的令牌，領(lǐng)兵看了后，道：“不要亂走！”

    段誠點了點頭，“知道了?！?/br>
    看著那一列士兵走遠(yuǎn)，段誠再回過頭來，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城墻之下，城墻上點著火把，守夜的士兵都聚精會神看著城墻之外。

    而城墻腳下，工木營的士兵仍然在連夜修補城墻。

    方耀也仍在城墻之下搬運石頭，他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神色有些疲憊，眼神卻依然清亮。

    段誠只默默看著，并不上前去，他知道方耀曾經(jīng)受過磨礪，他能承受得住這些，而且這些也是他一直所堅持的。

    其實段誠想說，而方耀不想聽，他就應(yīng)該放下了更好，可是又哪里是說放下就能放得下呢？總還是存在那么一分希望，也許方耀聽了會……想到這里，段誠又不由苦笑，明明是自己先放棄的，又有什么資格奢求原諒。

    段誠靜靜站了一會兒，看有人來接手方耀的工作，方耀站在原地，擦了擦汗。

    段誠猜他是要去休息了，于是也轉(zhuǎn)身想要離開，忽然聽到城墻上哨兵大喊：“大熙軍攻城了！”

    鋪天蓋地的吶喊聲、鼓聲、呼喝聲陡然間在這一片寂靜的夜里響起，腳下的大地仿佛都在震顫。段誠只聽到劇烈的響聲鼓動著自己的耳膜，就連心臟仿佛也跟著在顫抖一般。

    大批的士兵從段誠身邊奔跑過去，上了城墻，工木營的士兵也停下手上工作，將大批弓矢和投石送上城墻。

    段誠看著方耀一步步踏上城墻，不知為何，只覺得眼前厚重的石筑城墻竟也顯得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城外的撞車撞成碎石垮塌下來。

    余新皓匆匆趕來，士兵給他讓開一條道路，他站在城墻上，往下望去，一揮手，招呼士兵在箭尖點上火，往下射去；巨大的拋石也浸了火油，點燃之后朝著城墻下拋過去。可是敵人仍是頑強地繼續(xù)攻城，有人頂著火箭巨石沿長梯爬上了城墻，很快又被守衛(wèi)士兵一刀砍翻，掀了下去。

    但是撞車仍在撞擊著城門，發(fā)出可怕的巨響。城門后的士兵搬來巨石沙袋，將城門牢牢抵住，石頭后面就是他們的血rou之軀，單薄的身體即使瑟瑟發(fā)抖，也沒有一個人退縮。

    方耀將拋石搬上了城墻，站在墻垛邊上往下望去。一個大熙兵剛好沿著長梯攀上城墻，方耀伸手卡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擰，然后將那殘破的身軀扔下城墻。

    城外不遠(yuǎn)處，整齊排列著一對人馬隊列，高擎著火把，站在正中間那人，仰頭看著攻城的士兵，不是變換著手勢指揮。

    余新皓站到了方耀身邊，突然開口道：“那是大熙軍左翼大將軍，龍磬。”

    方耀忽然伸手，感受了一下空中風(fēng)向，一只手反手摘下背上噬日，將寒鐵箭矢架在弓弩上，舉起來瞄準(zhǔn)龍磬的方向。

    余新皓忍不住朝方耀的側(cè)臉看去，見到這個年輕人沉穩(wěn)鎮(zhèn)定，既不緊張也沒有顯出志在必得的樣子來，只是平淡地瞄準(zhǔn)著手中的機關(guān)弩。

    余新皓本來并不抱希望，此刻卻有些突兀地覺得，也許是可能的。他不敢說話，抬手示意身邊的人也噤聲，就連呼吸也壓抑了下來。然而周圍實在太嘲雜，余新皓什么聲音也沒聽到，方耀手中的弓箭已經(jīng)出鞘。下一刻，余新皓看到龍磬身體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方耀那一箭竟是射進(jìn)了龍磬的頭顱里，就在正中，穿過眉心，一箭斃命。

    正在攻城的大熙軍驚逢突變，頓時亂了陣腳。

    方耀伸手去摸綁在背后的箭袋，忽然有些惋惜，四支寒鐵箭矢如今只剩下三支，射進(jìn)敵人腦袋里那支，怕是很難取得回來了。

    大熙軍潰逃撤軍了。

    余新皓下令打開城門追擊了一段距離，然后鳴金收兵。

    方耀站在余新皓身邊，一直在城門上站著，直等到天明，才從一格格階梯上緩慢下來。

    方耀看到了段誠。

    段誠站在距離城墻不遠(yuǎn)的一處屋檐下，正看著方耀。

    方耀轉(zhuǎn)開視線想要離開，聽到余新皓在背后喊他：“方耀，等等！”

    方耀回過頭去，見到余新皓領(lǐng)著親兵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隨我來一趟?！?/br>
    方耀點了點頭。

    余新皓也看到了段誠，招手叫來一個親兵，“幫我送段老板回去吧?！?/br>
    段誠拱手對余新皓道：“多謝?！比缓箝L長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隨著那名親兵離開。

    段誠回到段家宅子里，段青楠早已坐不住了，在前院里來回徘徊，見到段誠推門進(jìn)來，連忙迎了上去，“三叔，你沒事吧？”

    段誠搖了搖頭，“沒事?！?/br>
    段青楠道：“我半夜聽到外面吵鬧，似乎是大熙軍隊來攻城了？”

    段誠應(yīng)道：“是啊，進(jìn)去說吧?！?/br>
    段青楠跟在段誠身后往內(nèi)院走，仍是擔(dān)心不已，“我想要出去，可是手上沒有令牌害怕惹了麻煩。一直在院子里等你回來，心里害怕你會不會出了什么事情。”

    段誠道：“會有什么事呢？大熙軍并沒有攻進(jìn)來，也已經(jīng)撤軍了。我沒事，余將軍也沒事，你盡管放心吧。”

    段青楠一直緊捏的手掌總算是松開來，他問道：“方耀呢？”

    段誠道：“他自然不會有事?！?/br>
    段青楠靜靜聽著，沉默片刻后道：“三叔，方耀是不是不肯原諒你？”

    段誠神色黯淡幾分，“是啊，他并不愿意聽我說?！?/br>
    段青楠輕聲道：“既然如此，你留下來又是為了什么呢？”

    段誠一時間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我也不知為何，似乎想要對自己交待些什么?！?/br>
    段青楠從未看過段誠顯露出這種神情，頓時有些難過，道：“三叔，對于方耀這件事，我并不認(rèn)為你做得對?？墒悄阋呀?jīng)選擇了不是嗎？既然要放棄，為何不放棄得徹底一些，你這樣子，我真的心疼你，也為方耀感到難過?！?/br>
    段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個好孩子，三叔一直知道。”

    段青楠轉(zhuǎn)開頭去，不忍再看段誠神情，卻聽段誠說道：“我真的未曾預(yù)料到素婷會離去，如果素婷還在，我確實打算對方耀放手?？墒撬劓媒K究是走了，我來找方耀，并不是求他原諒要他接受我，而只是想等著他。他還年輕，他也許還會去很多地方，認(rèn)識很多的人，他如果能忘了我，我會為他開心；如果到最后，他還是想要回來，我會等著他?！?/br>
    段青楠有些怔愣，問道：“三叔，值得嗎？”

    段誠垂下頭笑了笑，“以前我一直想要告訴他，戰(zhàn)場并不是他的歸宿，可是昨晚，我看了他的模樣卻覺得自己錯了。戰(zhàn)場也許才是最適合他的地方，如果這是他的追求，那我想任他去闖那片天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