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兒出嫁以后，繹兒也隨著他爹在衙門里當值很少回家，浣浣的針線活因歲數(shù)漸長的原因看不清，于是在北院里又重新養(yǎng)起了年少時喜歡的貓，偌大的府里偶爾聽幾聲貓?zhí)洳挪恢劣陲@得冷冷清清。

    年末的時候，蒙古的俺答汗去世了，新任領(lǐng)袖不滿大明的開市政策，又偷襲了大同，嘉靖連夜招了陸炳進宮商量對策，那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領(lǐng)兵前往支援大同。

    當日，他騎在馬上，鬢邊的白發(fā)將他在早晨的寒風里吹得整個人都滄桑了。

    我將整理好的藥包在油紙袋中捆好放入他的馬鞍袋，交代道：“好生保重，記得吃藥，我在家里等你回來。”

    沒有太多的言語，他輕輕地點了頭應聲，這些年，一次一次的出生入死，一次次的聚散分離，唯有這短暫的一聲已經(jīng)超越了此生所有的誓言。當聽著他的馬蹄聲噠噠遠去，我才合上了大門。

    然而，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并沒有盼到陸炳的歸來，倒是聽來了城內(nèi)沸沸揚揚的謠言，說是從河北保安押回了一干謀反的重犯，準備月末處決。

    繹兒回來的晚上，皺著眉頭半天悶悶不樂，我問他，“怎么了？是衙門里遇著什么棘手的案子了嗎？”

    “娘還記得沈先生嗎？”

    “哪個沈先生？”

    “就是錦衣衛(wèi)里的沈煉沈先生?！?/br>
    經(jīng)他這么一提，我才恍然想起來，嗯了一聲，“怎么了？”

    “姐夫這次抓捕回京的一干白蓮教謀反人員里就有他?！?/br>
    “??？這怕是有什么誤會吧?！?/br>
    繹兒不悅道，“哪有什么誤會，還不是他們嚴家的意思。當初嚴世蕃就曾對沈先生彈劾過，后來，爹為了保護他，將他貶去了保安，不想這次還是被他們嚴家揪住了尾巴。”

    “怎么會這樣，這白蓮教是個什么東西，可有辦法助他脫身？”

    繹兒搖頭，“白蓮教是行巫蠱之術(shù)的邪教，常年招買些江湖浪蕩子去做那以武犯禁的事情，本來姐夫這回是奉命去拿他們的，結(jié)果不想把沈先生也牽扯進來了，若衙門里只我還好說話，唯獨姐夫也在，你可知，自從他入了錦衣衛(wèi)后，左右知他是嚴家長孫，誰敢去開罪。再加上如今爹又不在，這里頭說的上話的人也沒有。”

    “是我害了他，當初他要在嚴家老宅救我的那會，得罪了嚴世蕃，想來就是從那開始的?！蔽覠o奈的坐回了椅子上。

    “繹兒，如今，錦衣衛(wèi)的同知可還是魏勇魏大人？”

    “是的。”

    “那好，明日帶我去見他?！?/br>
    “娘，你·······認識？”

    我拍拍他的肩，回了房。

    次日，我坐在了南鎮(zhèn)撫司的衙門里，陸炳空蕩蕩的桌前并沒有沾惹一絲灰塵，相反該堆疊的文件都一絲不茍的整齊排放，阿勇從門外進來，看到我的時候，眼里有一點驚訝。

    我朝他淡淡一笑，“同知大人?！?/br>
    “陸·····夫人······”

    “噓?！蔽易隽藗€噤聲的手勢，“如今這般裝束還是不要叫我陸夫人了?！?/br>
    但他還是不失禮道的對我拱了拱手，“夫人來是有什么要事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看著干凈潔凈的桌面問道：“同知大人是坐在旁邊的位子嗎？”

    “恩?！彼⑽Ⅻc頭。

    “過去，我也常常聽陸大人說起你的事情，尤其是年少的那會，你和另一個年輕人的故事?！蔽移沧欤罢O呀，他叫什么，時間太久，我都記不得了?！?/br>
    “小七?！彼胍矝]想告訴我，仿佛那是一個在他生命中反復出現(xiàn)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我愕然抬頭，“果然，那么多年你還記得他?！?/br>
    他的眼神里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道：“夫人來該不是提那些敘舊的事情的吧?！?/br>
    “當然，我是有要事相求，只不過見到同知大人難免勾起過去的一些回憶，傷情了?！?/br>
    “不知在下能幫您做些什么？”

    “我想打聽一個人，沈煉沈大人?！?/br>
    阿勇一皺眉，“他犯的是勾結(jié)邪教，謀反大罪，您找他做什么？”

    “謀反之罪，可有證據(jù)？沈大人的為人我相信錦衣衛(wèi)里面該是有目共睹的，同知大人?！?/br>
    阿勇沒有說話，過了會兒道：“恕在下直言，此事夫人不該多管，尤其此時指揮使大人不在京中?！?/br>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與這位沈大人也算有幾面交情，我知道若叫你為他叫屈翻案，難免開罪一些人，實屬為難，所以只想判決之時，可否網(wǎng)開一面，手下留情些？”

    “夫人若真想救他，該來找的人不是我?！彼庥兴?。

    我沉下目光，從座位起身：“打擾了?！?/br>
    走到門前的時候，我想起什么回過頭來對他道：“對了，謝謝你這些日子幫陸大人整理的桌子?！?/br>
    他一愣，然后客套的頷首一笑。

    我是一個膽小鬼，一個自私又怯懦的膽小鬼，我還是沒能說服自己去求嚴世蕃，盡管我知道有時候只是那一句話的時間就可以救了他，但我就是沒有辦法原諒那些過去，或者說原諒我自己隨時從恨意的邊緣對他死灰復燃。

    終于直到月底的時候，錦兒回門。

    “我聽繹兒說，娘親近來有心事？”母女兩個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還好吧，你在嚴家過得如何？”

    “挺好的，他們一家待我都挺好的?！卞\兒笑的很淡。

    “嚴紹庭呢？他待你如何？”

    “也挺好的，我們很尊重彼此?！倍潭處讉€字，像是將自己融進了最平淡的某種，沒有激情也沒有悲痛的生活。

    聽她如此說，我嘴角勾起，一時也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倒是越發(fā)得他老子真?zhèn)髁耍行┦虑樽龅玫嗡宦??！?/br>
    天井里放著的一口水缸接住了從屋檐下掉落的水珠，叮咚一聲回響在宅子里。

    “娘，莫不是因為沈大人的事情煩心？”錦兒很快就明白了，“近來我也聽說了?！?/br>
    “可惜你爹不在家，要不然，他定有法子能護住沈煉?！?/br>
    “我知道娘的為難之處，這樣的事情，讓女兒去試試。”

    “你？”

    “恩。”錦兒鄭重的點頭。

    三日后，繹兒回來高興的告訴我，沈煉有救了，按照刑部的審理，他可能會被判發(fā)配戍邊，一切只等文書下達了。

    我驚訝又帶著一絲絲的難以置信，我不知道錦兒在嚴家做了什么，但如今的她已儼然將自己的婚姻當成了一種利益的等價交換，而不會去痛苦的期盼一個不愛他的男人。

    只是這究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還是慶幸的事情呢？

    我陷入了一絲傷感的迷惘。

    五月的時候，陸炳回來了，帶著京城街頭巷尾的那種槐花香下馬扣響了門環(huán)。

    不知道為什么，沒有猜想的，我就覺得是他，我急急跑向大門，告訴老劉，讓我來。

    打開朱門，我撲進了他的懷抱，“謝天謝地，你終于平安回來了?！?/br>
    “咳咳！”沒有預兆的擁抱，撞上他的胸前，讓他咳了起來。

    我這才從他的懷里離開，看著他又削瘦一圈的面容，我問道：“近來可有按時吃藥吃飯？”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哪要你這般cao心。”他說，聲音輕柔得像是病懨。

    “可是，我怎么就是覺得你哪里不對勁呢？”

    “人老了，就這樣。進屋去吧，我餓了，六娘。”

    飯桌上，我做了很多他平日愛吃的菜，有紅燒魚，竹筍rou，鴿子湯等等，每一樣，我都恨不得全部夾進他的碗里，讓他把消瘦的氣色補回來。

    “你看你夾這么多，哪吃得完。”他說。

    “你怎么不說當年在望江樓，你還逼我吃豬頭rou的事情，如今倒怪我夾多了?！?/br>
    “你真是小心眼，多久以前的事情還記得?！?/br>
    “那可不，所以你要對我好些，要不然，我會經(jīng)常和你翻舊賬的，看老了誰伺候你?！?/br>
    繹兒道：“我原先看那些市井的老夫老妻吵吵嚷嚷只覺得無趣，如今見著爹和娘的時候，突然又覺得也很有意思?！?/br>
    “傻小子，老來夫妻拌拌嘴是很正常的情趣，他日，你若娶了媳婦便知道了。”

    浣浣說完，我們都笑了，只有繹兒紅了臉，只顧低頭扒飯。

    晚上的時候，繹兒將鎮(zhèn)撫司的工作一應匯報給他聽，在提到沈煉的時候，陸炳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

    “能去發(fā)配戍邊，已不知是積了多大的造化了?！崩[兒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早些去休息吧?！?/br>
    “是，爹?！?/br>
    我在燭光下縫衣服，聽到陸炳的嘆息聲，我道：“你也不用覺得什么不平了，就像繹兒說的，這已經(jīng)是格外開恩了，如今這把年紀，誰又能顧得上誰，保下他一命，也算還了當初他替我去給你通風報信的恩了。”

    “我倒不是為此，我是想起了錦兒?！?/br>
    “誒呀?！笔种械尼樉€一錯，戳破了指尖。

    “怎么這么不小心?！彼^我的手查看，然后含住了指尖。

    “這些事情我原不想讓你cao心的，沒想到你還是發(fā)現(xiàn)了。”

    “我怎么會不cao心，她畢竟是我和你的孩子?！?/br>
    他說完，我也跟著放下了手中的衣服，道：“可那又能如何呢？我這輩子什么都看破了，就是看不破一個命?！?/br>
    “你說的對，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比缓笏×宋业碾p手，似是囑咐般道：“六娘，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到最后，你就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吧，至少不要讓自己再這么痛苦了?！?/br>
    我一愣，然后嗔道：“你在胡說什么呢，什么不到最后，呸呸！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么?！?/br>
    從華縣賑災回來后，陸炳的身體一直不曾好，后來又去了大同，如今他反復的咳嗽與消瘦，總讓我生出沒來由的害怕，我握緊了他的手。

    沈煉的判決書還沒下來，但陸炳的回來，讓他在詔獄的待遇已經(jīng)比之前好了很多。晚上聽繹兒回來說，嚴紹庭也沒有再為難他，一切似乎就該這么結(jié)束了，我是說，如果沒有后來的那封奏疏，也許世人并不會記得歷史的長河里曾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人。

    當然，我也許永遠走不向命運的終點。

    這一年，六月，沈煉在獄中寫了十罪疏，彈劾嚴嵩嚴世蕃，以專權(quán)誤國等十大罪責痛斥了嚴黨，一時，天下為之震驚。

    當晚，陸炳連同所有官僚被一道宣入了西苑。我不知道這個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但我從墻外聽到了轎夫們的腳步聲與不絕于耳的馬蹄聲，在這個二更天的深夜。

    直到，第二日下午，陸炳才疲倦的回到家中。

    我問他發(fā)生什么了？

    “沈煉的上疏圣上看了雷霆大怒，嚴嵩和嚴世蕃一并被宣去了?！?/br>
    “那是？”我害怕的不敢問出。

    “不是，是沈煉，沈煉要遭殃了?！?/br>
    我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突然反應過來我居然還會為嚴世蕃而擔心，這讓我感到厭惡又痛苦。

    “嚴黨這么多年，朝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多少不曾參與，或忌他，或懼他，沈煉一人彈劾終是蜉蝣撼樹，昨兒晚上，光是替嚴嵩跪地求情的就不下百十人，這般情景，連徐大人和張居正都不敢輕舉妄動。你說圣上會信誰？”

    “那，你的意思是說，沈大人會……”

    “不知道，我替他多求了三天的時間，這三天里只看圣上如何決斷了?！?/br>
    次日清晨，老劉來稟報說大門口跪著一個婦人遲遲不肯離去，想求見大人。

    我好奇，都這把歲數(shù)了，就是陸炳年輕時候真有什么爛桃花也早該結(jié)束了。

    我隨老劉出門去看，卻見那婦人布衣荊釵，抱上我的腿痛哭道：“夫人，求您，救救我丈夫吧，求您！”

    “你是？”

    “奴家的夫君就是曾在錦衣衛(wèi)里任職的經(jīng)歷沈煉?！?/br>
    “原來你是沈大人的妻子，快請起?！蔽一腥淮笪颍ⅠR扶起她。

    之后借著陸炳的令牌一路領(lǐng)他至詔獄。

    沈煉見到自己妻子的那刻，很是震驚，夫妻二人相顧涕淚滿面。

    “明明刑部的判書都要下來了，就此遠離京城是非豈不好，沈先生何故如此?！蔽彝樗?。

    “陸夫人此言差矣，我雖能保得一命，然而，卻坐實了這白蓮教的謀反罪名，士可殺不可辱，從進來的時候在下就抱了必死之心，若能除去jian相，在下死不足惜?！?/br>
    “夫人，求您，您讓陸大人幫幫我們，幫幫我丈夫。”

    “沈夫人……你先別哭，我讓陸大人試試看，我們盡量。”

    “多謝夫人，多謝陸大人。”

    等到下午陸炳回府后，我告訴了他沈夫人的事情。

    他道：“如今有三天的時間，如果在這三天里能找到沈煉不是白蓮教徒的證據(jù)，一切還有轉(zhuǎn)機?！?/br>
    然而，天不遂人愿，陸炳整宿的咳得嚴重，在第二日就不曾去衙門里，中午的時候，繹兒急急回來撞翻了我手中的藥碗，道：“不好了！爹，沈先生連同一干白蓮教徒被判了謀反罪，如今推到菜市口斬首了！”

    “什么！”我和陸炳大驚。

    “我這就進宮去。”然而，才走了幾步，他就扶住了門框，搖搖擺擺幾下，突然暈倒了過去。

    “爹！”

    “陸炳！”